自宝林寺回来,埋藏好那笔银子,这张家村中独门小户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依旧谨小慎微地过着,最多只改善了些伙食。
这样的平静,并不是一户之主的少年不知道怎么花钱;而是张牧云深知这世道并不太平。一个无根无底的乡村小户忽然富庶,无疑会成为那些流寇盗贼最好的目标。别看现在天日朗朗,宁静小村中一切如常;真要他得了一大注银子的消息泄漏出去,不用过几天,他这偏僻小院的门槛就会被道上的豪杰踏破。
对张牧云这样的安排,美若天仙的少女也安之若素。偶尔流落至此的贵胄天娇,好像已忘了自己过往的全部。原来目空天下的天下,已局促到这汨罗江村一隅的竹篱院落。碧油油的菜畦,亭亭如盖的榆树,还有每天清晨捶洗二人衣物的屋后小溪,已成了她全部的天地。或者更确切地说,那位每天在她眼前晃悠、白天东溜西窜没个正形、一到夜里却总是跟她一本正经的少年,才是她现在生活的全部。
当年那样暴戾的少女就这般谨慎而辛勤地操持着家务,每天里里外外不辞劳苦地洒扫收拾,把不大的农家院落拾掇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前几天,因为从宝林寺、幕阜山中回来得匆忙,忘了在山里打些去年的枯茅回来换去屋顶的烂草,少女便拿上几个铜钱,跟村里有稻田的人家买了七八捆去年的稻草,然后也不等外出的张牧云回来,便自己跟邻里借了个梯子,搭在屋檐边,一个人爬上爬下地把屋顶烂掉的茅草全部换掉。等中午张牧云回来,看到茅屋顶这般焕然一新,自然是目瞪口呆,赞不绝口——于是姑娘一上午的辛劳便有了最好的回报。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月婵终于越来越确定自己的身份。
“嗯,我天生便是吃苦的料。”
此时的少女已完全不怀疑自己当初猜测的出身,还欣喜于自己的大力,庆幸能翻上翻下地做粗活,为少年分忧。而就如她遗忘了自己起初的面目,这浩大的天地间另一头,却也将这一隅暂时忘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本来那居庙堂之高的不应遗忘这处江湖之远的贵胄天娇,谁知几月过去,也不见漫天的缇骑遍野寻来,不惟是洞庭湖边,便连三峡一带也早已偃旗息鼓,不再追寻。这样寻常人不能理解的疏忽,却让这俩本来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小儿女,真个“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在这汨罗河宁静的乡村中悠然自得地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来。
闲言少叙;不知不觉便到了六月末七月初。就如同张牧云腰间那根死缠烂打的竹片腰带,让人气闷的暑热也无法解脱地到来。其实,相对于罗州城里人而言,每年张牧云家的夏天已经延缓到来。他家的屋院就傍着村里的北山,那山上绿竹婆娑,碧树成林,只要不是最炎热的天气,这满山的青翠总能给张牧云家带来一股清寒的凉气。而山下又有那条潺潺的清溪在屋后蜿蜒流过,在将从汨罗河中带来的溪水一路流淌到洞庭湖中时,也顺便带走张家屋宅中的几分暑气。
不过,这日子眼瞅着便往七月中去了。虽然那古诗“七月流火”柄不是指真地炎热如火流,但这句话常常被这么误解,也确实说明七月的暑热在一年中已经登峰造极。放到张牧云这小院落而言,便是那七月流火之中燠热的暑气已避无可避了。这时本来冬暖夏凉的土屋已成了烘炉,到了晚上一股热气萦绕不去,直烘得人整夜睡不着。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屋院中月婵不知道的一年一度的露天板床,便又到了搭建的时候了。于是到了这天晚上,张牧云便忙前忙后,把屋中的长条凳搬出四张,在院中空地上齐整地摆好,然后便摘下堂屋的两扇门板,分别在两排凳子上安放牢靠。几乎没费多少事,简易的床铺便搭好。然后他便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青竹竿,在床板的四角地上立好,撑起从屋内拆来的纱帐。到此时他这夏夜睡觉纳凉的露天床榻算是彻底支好。这过程中,主要只是张牧云忙活,月婵只在一旁看着,偶尔搭把手。等到两张相隔不远的纱帐床铺变戏法般出现在眼前,她这才好像彻底反应过来,被少年简简单单的活儿打动,还不等拿来枕头,便已经欢呼一声钻进纱帐中,因为太急倒差点把不太牢靠的竹竿带倒!
于是过不多久,她和她的义兄便这般相隔不远地只着衬衣地躺卧。虽然才相处几个月,也都有十二三四岁年纪,此时的二人却如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孩童,近在咫尺地并头躺在门板上,于夜晚微凉的清风中一起仰望满天灿烂的繁星,卧看那牵牛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