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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 2)

 我1968年出生,童年时光处在“****”中后期,或许是“革命”浪潮的滚滚潮头已经翻过,或许是我们这里地处穷乡僻壤触及的只是余波细浪,或许这里的人都是身处底层的草根翻不起什么浪花……电影电视剧里触目惊心的打斗场面,我没有见过。但是,我们圆楼烙下的时代烙印,也很鲜明、强烈,牢牢地刻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楼门檐下的小广播成天喊着“一片形势大好”的口号,播放着《龙江颂》、《红灯记》这些京剧歌曲;刷得粉白的墙壁写着斗大的红字“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世界上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诸如此类的标语,标语旁边画着毛主席像,金光闪闪;很多房门写着对联“天天读毛主席书,时时听毛主席话”……我们家两间房之间的墙壁比较宽,被画出一个蓝色的方框,靠上方写着“毛主席语录”,靠下一点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话语。我常常看到,一长串的“牛鬼蛇神”被荷枪的民兵押着,“哐哐”地敲着铜锣游街游到我们圆楼。那些人,头戴高筒白纸帽,胸挂白色大纸牌,低首俯身,缓缓而行——纸牌上写着亮晃晃的黑字,有的是“地主、富农”,有的是“坏分子”,有的是“盗窃”,有的是“搞破鞋”……那一张张纸牌是一张张标签,个个醒目的大黑字标出了每个人的身份,也标出了每个人的耻辱。他们是斗争的对象,不仅要下地干活挣工分,还要常常被揪出来批斗,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

大人们心里清楚,要抓“革命”,更要促生产——“革命”革不来吃的东西,庄稼人只有踏踏实实地下地耕作种出庄稼才能过好日子,生产劳动抓紧了打出粮食,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才有饭吃,不至于饿肚皮。人们把精力主要放在生产劳动上,“风头”来了才搞出那么些运动。

圆楼后面,紧挨圆楼,有一溜土坯矮瓦房,是生产队队址和仓库。瓦房前的一块宽阔的水泥浇筑的平地,是晒谷坪。每年夏季或秋季,稻谷收割了,就挑到上面晒。稻谷晒干了,叔叔婶婶就把它们挑进仓库里。生产队里有出纳员、保管员,进出库的东西都记账……末了,颗粒归仓,除去缴给国家的公粮,余下的按人口平均分,叫分口粮——挣足工分的家庭,能分到足额的粮食;挣不足的,经过折算,缺多少就少分多少粮食。有的家庭劳力多劳力壮,工分挣得多,口粮分得足,年末还可以分到几百块钱的红利。一家八九口人,正常年份分配到的口粮紧紧有七八百斤谷子、三五挑地瓜。我们家,我和弟弟妹妹都很小,三叔读中学,妈妈去大队竹器厂干活,爸爸在远方的兵工厂工作,能下田干活的就只年老的爷爷奶奶两个劳力,挣的工分少,是个大“缺粮户”,能分得到的远不是七八百斤谷子和三五挑地瓜!口粮分得少,粮食不够吃,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日三餐尽吃粥——那粥盛在碗里只漂浮着一小撮熬得发糊的米粒,稀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严格地讲那不是粥,只是米汤!吃的菜常年是咸萝卜,要么干的,要么湿的,偶尔也吃自家种出的青菜。很少有肉吃,油也吃得少。因为没钱,平时不割肉,逢上过节或某位祖宗的祭日,家里才去割一小块回来。肉割回来,用白开水煮熟,盛在绘有大青鲤鱼的瓷盘里拿去祭拜。拜完了回到家里,奶奶在瓷盘里倒上整碗的粗盐,几乎把肉埋起来;接着,她又把那盘猪肉装进篾片编成的大吊篮,双手托起大吊篮吊在楼板下钉在椽木的大铁钉上——那是怕老鼠、猫偷吃。炒菜时,奶奶取下吊篮端出盘子,把肉铲进锅里,在烧红的大铁锅转两圈,印下些许亮亮的油迹,赶忙将肉铲回盘里……奶奶不让猪肉在锅里煎太久,流出太多的油,是为了尽量拖长猪肉的使用时间——一块肉煎得又薄又焦仍舍不得吃。“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保证天天能吃上油,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割回肉,持家的人若不精打细算俭省着用,怎么把日子过下去?……因为缺少粮食,奶奶为了我们不至于太饥饿,每餐都用饭勺捞出两三碗干饭给我们吃,留给大人吃的就更显得稀了。

尽管奶奶掰着手指算计,这一顿该吃什么,下一顿该吃什么,这一顿该用多少,下一顿该用多少,我们家还是有没米下锅的时候——现在,我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年,四九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我玩累了跑回家吃饭……

“奶奶!”我喊了一句。

奶奶看见我回来,笑眯眯地从大铁锅里铲起一小碗东西,递到我面前——那是碗木薯粉,油亮油亮的,里面的蒜叶绿得晃眼,像翡翠。太香太诱人了!我劈手夺过碗,抓起筷子,就着碗里的东西,狼吞虎咽,三两下就全吞了下去。

“好吃好吃,奶奶!我还要!”我一边“呼哧呼哧”急喘着粗气,一边急急地把碗递给奶奶。

奶奶接过碗,仍旧笑眯眯地说:“阿狗,锅里多得是,别太急吃太快,才不会被噎着!”

我哪管那么多,一接过碗就一个劲呼呼猛吃……实在吞不下去了,还去咬一大口含在嘴里,慢慢嚼慢慢咽。旁边的奶奶眉头直皱,怕我被撑坏了,反复念叨着:“好了好了,别再吃了,吃太多也不好!”

那一顿饭,我的小肚子被撑得胀胀的。第二天,吃了一整天的木薯粉……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天都整天整天地吃那东西,而且油也没下,里边没菜,稀稀的又白又粘像糨糊。家人都在吃,我看了有些恶心,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虽然肚子极饿,也只勉强嚼一点。到了第七天,我肚子饿想吃饭,奶奶端给我的居然还是那糨糊一样的东西!

“奶奶!”我睁眼瞪着奶奶,大声嚷道,“你们喜欢吃,就自己煎一些吃好了。为啥不煮粥老是逼着我吃木薯粉呢?我要吃粥,你要煮粥给我吃!”

我边气鼓鼓地说,边把那碗木薯粉用力往地上摔。那碗滚到灶前才停下来,木薯粉被摔成几瓣,沾满尘土。抬头一看,奶奶眼眶里猛地滚出满眶的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话,似乎想哭……她边流泪边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木薯粉捡到碗里——那年月一点儿食物弄脏了,大人也不肯扔掉,用水洗一洗重回一次锅再拿去食用。

“儿子,乖。是妈妈错了,不能怪奶奶,不能对奶奶没礼貌!”妈妈看着这一切,急忙跑上来把我揽在怀里,脸贴着我的小脸说,“妈妈和奶奶明天就煮稀饭给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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