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活下来必须去争抢生意，过惯了吆吆喝喝日子的老爷，谁愿意拉下架子去争抢生意？我们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变，有些人都一样好————他们个个有背景、关系硬，冷冻厂不好，就弄个调令调往好的地方去，拍拍屁股走人。坏就坏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动不了，工厂没了工资就没了，身份没了，连吃饭都有问题……不过，谁叫我们没本事呢？”……
厂里各种补贴全都取消，爸爸领到手的钱不足二百，而且就这点钱也必须拖到月底或拖过月份才会出拿到（原来他们厂一到15号就发工资）。这样的日子也很短，后来他每月能从厂里领到的只有五六十块——连买盐都不够！……工厂出了问题，我们的生意也出了问题。有可能是因为没再去借钱往下投的缘故，有可能是因为爸爸受到厂里的影响没心思去想生意上的事情，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我们的生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冷冷落落，失去了往日的冲劲、干劲——这还得在旺季，一到淡季我们几乎不做——人家仍旧做得热火朝天，天天押着载满筐篓的车“轰隆隆”驶向海边的鱼棚。一见到这些紧张热烈的场景，我急得浑身直抖，生闷气，坐卧不安，情不自禁地叨念：
“爸到底是怎么搞的，现在还不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去收货？别人生意越做越大、路越走越宽，我们越做越小、路越走越窄，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容易盼到爸爸回到家里来，满以为他会取出一些钱叫我去收一车货，哪知道他老绷着一张脸，生硬地吐出一句话：“钱收不起来，不收货了！”
犹如当头泼来一盆冷水，我满肚子的希望都被泼灭——一次又一次，我窝在心里的火不由得渐渐猛起来，爸爸在家里进出，我不仅不肯叫他一声，而且还吹胡子瞪眼、甩胳膊蹬腿，鼻孔哼哼叫着。我的心全被不满、反感、鄙视填满了：“爸，真没想到你有这么窝囊——窝囊，太窝囊了！”
爸爸把这一切都看进眼里，怎么会不难过？他心里有苦衷，他的苦衷能向谁倾倒呢？他的苦衷只能埋在心底里，由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他也有脾气、自尊心，忍受不了我一天又一天对他的讥诮、对他的侮辱，朝我投来了凶狠的目光，仿佛在说：“你有本事，怎么还把希望全压在我身上？你翅膀长出来了，可以自己去闯，去跑生意呀？怎么还要全赖我这把老骨头上？”
父子间暴发的“冷战”哪能逃过妈的眼睛，她悄悄地对我说：“儿子，爸心里也难受，你不能那样对他！”
我忿忿应道：“嗯。”……
生意做小了，没能挣上一点钱，被欠下的钱更难收上来，我们经常没钱好还别人，渐渐失去信誉。一还不上钱，那些人就越担心，巴不得能够立刻讨回被我们欠着的钱，只有钱讨回了心才会放安稳。那些日子，我们家一刻都不得安宁，天天都有上门讨债的人，这个后脚出，那个前脚进，络绎不绝……如华、木水他们没有什么钱，能被我们欠下的也不多，我们稍稍收上点儿就能还上；叫我们发愁的是欠下郭章、钱阴的那些钱，因为生意做不好，一连几个月的利息都还不上。他们着急，争先恐后地上门催讨。钱阴比较好对付，只要弄些钱付给他利息，说一些好话就能打发他回去。郭章是个麻烦的家伙，付给他一些利息说尽好话要他走人，他却偏不走，细长脖子一伸、眉头一皱，眨眨小眼睛说：“这样好不好，剩下的利息我不要了，你把一万块本钱还我！”
老是要去对付那些讨债的人，我原本心情不好，一听郭章这句不近人情的话，心不由得蹿起一股火，大声说道：“有钱不还你藏着吃你利息呀？我们一家养你呀？不就那点钱吗，用得着担心？一收上钱，就还！”
他的目光暗下去了，显得无可奈何而又心有不甘。一句“一收上就还”的话被牢记心里，像一缕希望之光，不住地召唤着他——他不厌其烦、隔三差五地到我面前讨债要利息——他来要钱，不光明正大地来要，像做贼似的，怕被别人看出。有时候，他挑着一担鱼进到圆楼里，一双小眼睛不满地瞪着我们家，高声喊着：“卖鱼喽，卖鱼喽，大虾紫菜呀！”
他的高声吆喝这时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在召唤我，不把我叫到他身边他不肯停下！我心里有气不愿见他，可不见不行，实在拗不过他的不住吆喝！
“嘿嘿嘿，嘿嘿嘿。”一看见我的身影，他先自嘲似的讪笑几声，接着压低嗓门，说，“昨天我来过，知道你在家不想见我——有没有钱好还我？”
“用不着老这么催，有钱我就送上门！”
“现在没钱还不要紧，你们要说话算数——一个月、两个月还都可以，不要老说骗人的话！”
“郭章，钱不是被我们吃了、用了，是被人家欠下，收不上来，叫我们上哪儿弄还你？你老这么催没有！”……
有的时候，他白天不来夜晚来。夜晚来也不是大大方方地来到我家，而是来到我家屋后的窗户下，假装咳嗽，咳出几声响——他用这样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方式跟我打招呼，令人多么讨厌！我不去搭理他。连咳几声没人搭理，他就在窗户下喊叫，声音又尖细又沉闷：“喂，屋里有人吗？喂，屋里有人没有？”
他生起气来，声音里带着强烈的不满。我厌烦地应了一声，不得不出去见他。他一见到我，就说开来：“还不愿来见我呢，一点礼貌都没有！后生子，我不去你家是留你一点面子——要是让别人看见我老到你家来讨债，你们的名声多不好？真是的，一点道理也不讲！哼！又过了那么长时间了，又欠下那么多利息——身上到底有没有钱，有钱就拿来还，没钱先还上一部分也好——哪能一天过一天，一直拖下去？”
简直就是一只红头苍蝇，令人恶心！难怪借钱时挺好会说那样的话！
“嘴巴说烂了，也离不了那几句话——有钱不还你留着干啥？”我不耐烦地喝道。
“嘿嘿嘿，嘿嘿嘿！”他冷笑着嘟囔着，“欠人家钱到有理了！”
“郭章，我们一家是老实人，一定会还你钱，别担心！”妈偷偷地跟出来，听了我和郭章的话，插嘴道，“我们当家的不知是怎么做生意，欠下那么多钱？他有薪水，儿子有薪水，我们也编筐篓挣钱，日子原本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却要做什么生意，自家的钱全用进去，借人家的钱用进去，到头落下一屁股债……郭章，你的钱我们一定还，但得过一段时间，我们缓过劲才能还……现在你要还，他要还，钱又收不起来，拿什么还你呢？”
妈说着哽咽起来。一番话入情入理，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打动，郭章的态度软下来，说：“嫂子，别难过，慢慢还，慢慢还。”
说完话他告别离去，望着他的背影，妈抹抹眼中的泪水，自语着：“这个来讨钱，那个来讨钱，日子怎么过呀？我上辈子有什么过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