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放在虞珩脑门上的手后,纪新雪继续与虞珩说有甜味的油。
这半个月的时间,虞珩又让青竹给纪新雪送了三种植物油,虽然仍旧没有找到能祛除毒菌的油,但纪新雪想到许多利用这些油的主意。
有些发甜的油肯定是由含糖高的植物榨成,可以试着用这种植物制糖。
味道辛辣的油可以用作调味,也给纪新雪提供了更多的思路,纪新雪又列出其他能榨油的植物,希望虞珩能帮他寻来。
虞珩边认真将纪新雪的话记在心中,边凝神盯着纪新雪的侧脸。
叔公已经答应他,会在近日拜访嘉王。
如果嘉王愿意和阿雪说这件事,太学第一次放假时,阿雪就会知道他想娶她。
阿雪会是什么反应?
“凤郎?”纪新雪抬手在虞珩发直的目光前晃了晃,“你真的没事吗?”
虞珩猛地回神,羞涩的低下头,“真的没事。”
怕纪新雪不信,虞珩随口扯了个理由,“也许是昨日整宿没睡,今日才会觉得提不起精神。”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中的困惑更甚,他怎么觉得虞珩不是没有精神,而是过于亢奋。
累过劲了吗?
虞珩勉强将无处安放的各种情绪压下,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仆人招手,按照纪新雪刚才与他说的话吩咐仆人,“你让紫竹继续找新的植物榨油,只要确定无毒,植物枝叶上不能吃的部分、植物叶、甚至是埋在土里的植物根都可以挖出来洗干净榨油。每样油不必多榨,能装满矮口瓷罐就行。”
仆人恭敬应是,见虞珩没有其他吩咐,才回到角落。
纪新雪高兴的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因为和虞珩的身高差距不得不稍稍垫脚,几乎整个人都靠在虞珩身上。
感觉到孔雀步摇垂下的珍珠打在脸上,虞珩耳后刚变得浅淡些的红色陡然加深,再也没办法将兴奋尽数压抑在心底,他忍不住想要与纪新雪说点什么。
虞珩听见自己问纪新雪,“嘉王给你定亲的时候,会问你的意见吗?” 纪新雪仔细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
毕竟事关重大,他的想法不可能比全家的性命重要。
虞珩眼中浮现茫然和失望,纪新雪的话让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他又不甘心。
眼看着黎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前的空地上,金吾卫正顺着宫门鱼贯而出,虞珩忽然抓住纪新雪的手臂,“如果嘉王为你和你最最熟悉的人定亲,你会高兴吗?”
纪新雪眼中浮现迟疑,在四娘子叫他的时候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以不确定的口吻回虞珩,“会?”
虽然这么说可能对不起十二郎。
但真的到非得嫁人的境地时,纪新雪真的觉得十二郎是最好的选择。他已经如此暗示自己三年多。
纪新雪转身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没看到虞珩脸上忽然扬起的笑容,从来都没有很明显的小梨涡深得仿佛冒着酒香。
莫岣亲自带领金吾卫迎学生们入宫,他提刀跨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宫门外的学生,给尚未成婚的学生带来极大的压力。
就连站在最前方,来自黎王府、嘉王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会下意识的躲开莫岣的视线。
喧闹的宫门前瞬间陷入难以言喻的寂静。
焱光帝虽然不至于离谱到安排人搜身入宫读书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却专门让人找了五个认人的太监和宫女,辨认准备踏入宫门的人,查看他们是否是本人。
黎王府的人最先接受检查,宫女先给黎王府的小娘子请罪,然后去摸黎王府小娘子的脸是否有易容的痕迹,再沿着黎王府小娘子的脖颈顺着脊柱往下摸,查看有没有缩骨的痕迹。
黎王府的小娘子感受到身上的目光,脸色极为难看,却碍于威慑感极强的莫岣,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没过多久,眼中就蓄满泪水。
好在莫岣只是不带半分感情的看了黎王府的小娘子一眼,没有因为黎王府的小娘子在宫门前落泪多说什么。
这种程度的验身还在纪新雪的接受范围内,他也没有伤自尊的感觉,但看到三娘子和四娘子都在悄悄抹眼角,他也用力的揉了揉眼睛,免得不合群。
进入宫门后,立刻有候在这里的宫人将他们分别带去不同的地方。
小娘子们被带入内宫,小郎君们被带往未开府皇子的住处。
大娘子牵着六娘子走在前面,三娘子和四娘子将纪新雪夹在中间,一行人沉默的在长长的宫路上行走。
黎王府的人在他们前方不远不近的位置,是不同的宫人在带路。
远方忽然出现八人抬着的步辇,浩浩荡荡将近三十人的仪仗。
为嘉王府带路的宫人低声道,“是良妃娘娘。”
说罢,宫人自顾自的跪在地上,丝毫没有提醒嘉王府的人该怎么做的意思。
黎王府的小娘子和嘉王府的小娘子做出相同的选择,让到墙边低头福身,等良妃先行。
良妃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下意识的皱起眉毛,“这些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没规矩。”
女官将良妃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低声道,“应该是太学的学生,看年纪像是黎王府和嘉王府的小娘子,正要去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处。”
良妃脸上的防备和恼火瞬间消散,她疲惫的挥了挥手,“快些走,免得她们蹲久腿麻。”
女官无声叹了口气,“娘娘心善。”
良妃嘴角扬起冷笑却懒得与女官辩驳,歪在步辇上将小娘子的模样看在眼中。
黎王府的小娘子长得清秀可人不像黎王也没有皇后身上的气度,不知是像了生母还是黎王早就去世的亲生母亲。
相比之下,嘉王府的小娘子们脸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得出苏氏姐妹的影子,身上的气质虽然各有不同却没有畏缩的小家子气,看着就是天家贵女的气派。
苏德妃好福气。
良妃眼中闪过淡淡的羡慕,闭上眼皮不愿再多看,双手下意识的放在尚未隆起的肚子上。
再有十天,这个孩子也要离开她。
许是身体过于疲惫,良妃竟然在步辇上睡了过去,直到被女官叫醒,才茫然的直起身。
看清周围的环境后,良妃眼中的生气逐渐化为死灰。
她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还在崔府中的画面,阿娘说阿耶已经想好她的婚事,准备将她嫁到江南虞氏。
如果真的能像梦中那样,该有多好。
良妃木然的走入花厅,按照旁人的提醒饮了盏安胎茶,忽然将茶盏惯在地上。
她在一片惊呼声中抬起头,明明想恶狠狠的威胁这些人,说出口的话却几乎没有语气,“如果圣人还不愿意给莱姐和茵姐封嫔,我绝不会再喝半口水。”
女官跪在良妃脚下,面上皆是惊慌,“娘娘这是何必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以陛下的身体,如何还能招幸两位女郎?您怎么就如此死心眼,非要纵着崔氏的妄念。”
‘哐!’
良妃将空茶盏扣在女官头上,即使用尽全力也没在女官头上留下伤口。
“难道他能幸颜琴?”良妃眼中闪过浓浓的嘲讽,“你去告诉陛下,我知道他嫌我脏,觉得我不配成为襄王的母亲,如果他嫌莱姐和茵姐入宫前嫁过人,我可以让家中再送别的族妹进宫。”
“襄王必须是崔氏女的孩子,这是我为陛下怀了这么多孩子,流了这么多孩子应得的报酬!”良妃眼中隐隐浮现猩红,猛得踹向女官,非但没让女官如何反而自己摔倒,惹得殿内又是一片慌乱。
软倒不知是谁的怀中,听见耳畔层次不穷的惊呼声,良妃心中唯有冷漠和悲凉,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担心她腹中只剩下十天寿命的孩子。
不,这个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哪来的寿命?
她甚至连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资格都没有。
说不定她怀的每个孩子都不是一个爹,哈。
当真是说实话都不会有人相信的骇闻。
焱光帝还需要她的两个孩子,她一定要在失去这个孩子之前先让崔氏有个‘清清白白’的高位嫔妃,然后在怀下个孩子的时候逼着焱光帝将襄王记在崔氏女名下。
良妃想着家中的交代,暴戾的情绪越来越汹涌。
为什么?
她好恨,她该恨谁?
恨焱光帝从一开始就是看重她的生辰八字,打着让她按照指定的时辰孕育孩子,才会封她为良妃。
还是恨家族明知道她是为了家族才既不得生也无法死,却要在她的痛苦中为家族某利。
或者恨焱光帝蛮横大半辈子,居然在临死之前与朝臣们妥协,让崔氏有了更高的野望,为了可能的机遇逼着她用最痛苦的事威胁焱光帝。
这一刻,只有恨才能让良妃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良妃的步辇经过后,为纪新雪等人带路的宫人悄无声息的起身,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纪新雪默默回想刚才看到良妃时的画面。
见到良妃前,他从未想过让后宫粉黛皆失颜色的良妃会骨瘦如柴,眼中没有半分光亮。
想到这样的良妃正怀孕将近五个月,纪新雪的心情更加沉重。
给嘉王府小娘子领路的女官停下后,给黎王府小娘子领路的女官仍旧在往前走,眨眼的功夫就带着黎王府的小娘子彻底走远。
纪新雪抬头看向黑底金字的长匾。
蒹葭宫。
是苏德妃和苏嫔的住处。
因为焱光帝格外在意皇宫的安全,诸王府的孩子都很少进宫,嘉王府只有大娘子入宫的次数最多,只用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如三娘子和四娘子,入宫次数仅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纪新雪和六娘子是第一次入宫。
时隔三年,纪新雪再次见到苏娴。
苏娴身上的衣服更华丽,面容却几乎没有变化,看着比三年前气色更好。她搂着扑到她怀中的四娘子,牵着纪新雪的手臂走到正抱着六娘子打量大娘子和三娘子的苏德妃面前。
这是纪新雪第一次见到苏德妃,凭良心讲,虽然五官极度相似,但苏德妃没有苏娴美艳,整个人都透着清冷,唯有看向苏娴的时候,眼中才会浮现人间烟火的真实感。
即使她对嘉王府的小娘子们很和蔼,也藏不住骨子里的冷淡。
她喜欢嘉王府的小娘子,因为嘉王府的小娘子是她的亲孙女,仅此而已。
苏德妃赏给纪新雪块经常把玩的球形绿翡,赏给纪宝珊一条通体无暇的珊瑚项链,又给每个小娘子都指派了宫人。
焱光帝让未成婚的宗室和勋贵进宫,只是听信和尚的话,打算让这些人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贵气’,太学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他在朝堂上说学堂已经建好,宗室和勋贵入宫就可以上课,实际上宗室和勋贵入宫后,只能在住处憋着。
如黎王府和嘉王府这等在宫中有靠山的人还好,无论做什么,起码不算拘束。
其余人可算是倒了霉,几个人挤在小小的宫殿中,处处不如意却半个字都不敢说,只能日夜期盼早些到休沐的时候。
宫外的人只知道焱光帝虽然没让进宫的人读书,但也没闹别的幺蛾子,竟然因此感觉到庆幸,并产生陛下终于长进的错觉。
嘉王懒得去猜测朝臣们不正常的心思,见到和亲的事彻底拖黄,朝臣乘胜追击,又与焱光帝有新的争执,他隐隐察觉到危机,又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朝。
闲暇无事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缓慢,嘉王捂着空荡荡的肚子看了眼天色,“松年?”
“大王,这是他们入宫的第六天,再过三天就能出宫。”正坐在角落的宽椅上闭目养神的松年头也不抬的道。
“我没想问这个。”嘉王皱眉,“你去小五院子里抓只兔子红烧,再让白墨院小厨房做几道爽口的拌菜。”
“是”松年从不与嘉王争论,他整理了下衣摆上因为久坐存下的褶皱,暗自决定让人给白墨院送些兔子,否则父子两个都要不高兴。
“等等!”嘉王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松年,“宫中可有消息传来?他们有没有给阿娘和姨母惹祸?”
松年垂目掩去异色,将两个时辰前刚说过的话,又重复给嘉王听,“宫中没有任何异常的消息,二郎君正与清河郡王府的纪成、安国公主府的小郡王和定北侯府李金环住在一处,与他们相处的很和睦。”
嘉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去吧”
门外忽然传来规律的敲门声,“大王,清河郡王世子来访。”
嘉王眼中闪过诧异,放下仍旧在滴墨的毛笔,亲自去大门处迎接清河郡王世子。
两人在二门处遇到,脸上皆有笑意。
嘉王小时脾气有些古怪,又摊上焱光帝这样的父亲,更不可能与亲兄弟和睦,从小到大最为亲近的同龄人就是比他大一辈的清河郡王世子,高兴的让松年再抓两只兔子、三只鸡,要请清河郡王世子吃全兔宴、全鸡宴。
两人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逐渐点入正题。
“王叔是稀客,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是有事要吩咐?”嘉王亲自为清河郡王世子续酒。
清河郡王世子笑着摇头,“没有好处哪敢吩咐你,我今日来找你是有喜事。”
“嗯?”嘉王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清河郡王世子也不拿乔,“你府上的小娘子有好婚事。”
嘉王脸上的笑意稍凝,“敏嫣还小,我想多留她些时日,不急着为她议亲。”
清河郡王世子面露不赞同,肃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女儿,想要多留她们在家中,但也不能因此耽搁为她们议亲。处处优秀的小郎君也不常见,你不下手就会被别人下手。”
这话若是别人对他说,嘉王能忍住不发火都算是心情好,但说这话的人是清河郡王世子,嘉王沉思半晌,起身对清河郡王世子长揖,“王叔教训的是,险些因为我耽搁了敏嫣的大事。”
幡然悔悟后,嘉王对上门说媒的清河郡王世子恢复热情,“不知王叔说的好婚事是谁家的小郎君?”
清河郡王世子笑道,“是安国公主府小郡王,想求娶的却不是敏嫣。”
嘉王眼中闪过狐疑,“难不成是靖柔?”
“怎么可能是靖柔?”清河郡王世子摇了摇头,暗示道,“自然是能让虞珩经常看到的人,才会让他知少年慕艾。”
嘉王沉默半晌,捂住心跳声越来越快的胸膛,脸上的笑容越发热情,语气却平添咬牙切齿,“一定是明通!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过几日再给王叔答复。”
站在门口的松年张嘴又闭上,默默转个身背对嘉王和清河郡王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