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之前所商量好的,老贾走入审讯室内,把门关上了,密封隔音的门把一切都隔在了外面。
陆司语一直在观察着林绾绾的细微表情,等老贾坐好,他把审讯室的灯光调暗了一些,开口道:“那我们继续。”
林绾绾的目光这才收了回来,看向了他,她见过了陆司语几次,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刚才进来把水递给她,他大部分时间都是默不作声地,只说过一两句话,现在陆司语和老贾坐在她的对面,没想到却是这小警察主审。
陆司语的开场还算常规:“我想聊聊你和你室友的关系,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林绾绾已经被问过几次了,侧了头回答他:“董芳有钱又大方,马艾静漂亮,郭婳学习刻苦,虽然董芳、马艾静和郭婳有些矛盾,但是她们对我都很好。”
陆司语看着她:“可是我觉得,她们都没有你聪明。”
林绾绾看着他,嘴唇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陆司语继续道:“郭婳虽然学习成绩好,但是也仅限于学习而已,在生活方面,为人处事不够圆滑,董芳大大咧咧的,做事粗心大意,马艾静有点小心眼,难成大器,只有你,在这个宿舍,你的智商也好,情商也好,都是最高的。”说着话他理了理面前的宗卷,把那一张张死亡的照片收了起来。
在这几句话后,林绾绾那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变化了,她的眉梢挑起,看了陆司语一眼,竟是显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随后,陆司语没有像刚才几人一样,问重复的问题,而是像是朋友聊天一般,给林绾绾出了一道选择题:“你觉得,学业和朋友,哪个更重要?”
林绾绾一愣,回答他:“学业呃……朋友也很重要。”
陆司语:“你们药猫的事寝室的其他人知道吗?”
他把郭婳药猫的主语改成了“你们”,林绾绾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他对她的恭维里,却并没有察觉反驳,点了点头:“知道,在那之后我告诉了她们,她们说做得很好,只是她们不知道,郭婳那里还有没有用完的药。”
陆司语:“整个下毒的案件,你除了知道毒药的来源,其他的与你无关?”
“和我无关。”林绾绾又把整件事简述了一遍,语速稍稍加快,不过过程中,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这一切也和她今天一直被审问的内容一致。
观察室内,几位刑警对视了一眼,如果她撒谎,郭婳的醒来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压力,但是她现在没有露出破绽,至少他们没有发现破绽。特别是提到了郭婳的时候,她的表情非常自然。
难道说,下毒的事情真的和林绾绾没有一点关系?
陆司语没有急着继续问问题,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在把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她的眼里,她的那些同学,是无法和她相提并论的,可是为什么,她不害怕郭婳醒来戳穿她呢?思考着问题,他坐直了身体,从口袋里忽然掏出了糖果,那还是他临时从程小冰那边借来的。陆司语包开了一颗,放入了自己的嘴巴里。
在审问室里吃东西明显是不合规矩的,老贾刚想制止他,陆司语却问林绾绾:“你要吃糖吗?”
“嗯,是什么糖?”林绾绾问道,她的一双眼睛如同小动物一般,自从陆司语掏出糖开始,就一直跟着那颗糖移动着目光,仿佛灵魂都被牵引。
“巧克力。”陆司语拿起了一枚糖果捏在两根手指之间。
“谢谢。”林绾绾点了一下头,眼神中有着一丝期待,陆司语就递给她一颗。
巧克力是包在糖纸之中的,女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把糖纸包开。
老贾猜测着,这说不定是陆司语的策略,想要用这一点点的甜头去取悦收买林绾绾,这手法也太天真了吧?他努力压着性子,这才没有打断陆司语的话。可是他一低头看向那些案发现场的照片,想到了巧克力,就有些头皮发麻。
林绾绾却不介意,她把巧克力用右手的手指捏着,张开了嘴巴,一点一点吃了下去,咖啡色的印记在她的嘴巴里化开,淡定自若,吃完之后她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指尖,目光看向陆司语。
陆司语也淡然地望着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角:“你这里,是被你爸爸打的吗?”
林绾绾的额头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疤,显然已经过了很久了,她嗯了一声:“我亲爸打的。”
陆司语:“手上的冻疮呢?”
女孩的手,不像是一般的女孩的那样光洁,就算是现在已经完全痊愈,还可以看出淡淡的红色,林绾绾回想了一下,“我过去在很冷的时候洗衣服,就留下了。”
陆司语:“你爹妈很心疼吧?”
林绾绾摇了摇头:“没事,早就不痛了。”说完话,她低了头,用手在叠着刚才的那张糖纸,那是最简单的手工,跳舞的女孩。叠好了以后,就是一个侧面站着的女孩,长长的裙子垂到地面。
老贾的目光一直放在林绾绾的身上,看着那叠纸在她的掌下成形,到现在,他们已经把郭婳醒来的消息传递给了林绾绾,可是这个女孩就像是没有听到那个消息一般,依然泰然自若,她的镇定,让他更为相信她的无辜。
陆司语整了一下资料,继续问他:“我看过你的经历,你从小是在你的父亲身边长大,母亲很少出现,随后十岁,父母离婚把你判给了母亲,母亲改嫁,才把你带入了新的家庭。”
林绾绾嗯了一声。
陆司语:“在你的原生家庭中,是父亲对你的影响比较大,还是母亲影响比较大?”
林绾绾犹豫了一下,咬了下嘴唇:“父亲。”
陆司语:“你亲生父亲过去经常打你吗?”
林绾绾低头嗯了一声。
陆司语:“你喜欢你的弟弟吗?”
林绾绾:“毕竟我们有一半的血缘,但是,他小我很多。”
陆司语点点头,似是理解了,他继续问:“你是用什么来选择打工地点的?”
“这个……自然是简单,方便,自己感兴趣的。”林绾绾道。
陆司语继续问:“你曾经在宠物店三个月,老板说你做的不错,薪资也很高,为什么你离开,反而介绍了郭婳过去。”
林绾绾的手指绞动了一下道:“我只是觉得郭婳比我更需要这份工作,大人们关心的只有钱。你的衣服也不便宜。”然后她眨了眨眼睛问,“我是否可以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听了她的话,老贾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陆司语却全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等我问完了会告诉你,不会占用很长的时间。”
林绾绾这才点了点头。
老贾在一旁有点听不下去了,小声对陆司语道:“你问点和案子有关系的。”自从那颗巧克力之后,陆司语的问题就开始离题万里。
陆司语却像是没有听懂老贾的建议,继续问她:“你喜欢玩游戏吗?”
“什么游戏?电脑还是手机?我打的不多……”林绾绾显然没有料到会被问这样的问题。
“人的游戏。”陆司语补充解释,“你喜欢吗?”
林绾绾又出现了迟疑,然后点了一下头。
陆司语又问:“今天早上的时候,你为什么上天台?”
林绾绾:“我那时候心里很乱,我很憋得慌……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站在那里了。”
陆司语:“如果警方没有找到你,你会跳下去吗?”
还不等林绾绾回答,老贾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压低了声音道:“陆司语,你要问就问案子相关的!”
陆司语微微停顿了一秒,目光锁在林绾绾的身上,女孩抿了唇,没有说话。
陆司语却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你喜欢小动物吗?”
林绾绾的一双手开始揪着手里的糖纸:“自然是喜欢的,否则我不会去宠物店工作。”
陆司语:“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毒死那些猫?”
“那些猫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林绾绾说到这里忽地反应过来,“而且是郭婳毒死的,不是我。”
陆司语:“所以你的这种喜欢,搭建在不影响你生活的基础上?一旦受到了影响,喜欢就不存在了对吗?”
林绾绾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她的脸上有些不耐烦:“现在几点了?”这是她第二次询问时间。
陆司语:“等下我会告诉你。”他的声音平和而沉静,仿佛不含有过多的感情,看林绾绾没有回答,就又跳向了下一题,仿佛他问的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只是为了印证心里的一些想法:“你毒死过那些猫,见到过猫的尸体,那种感觉和你看到人的尸体时一样吗?”
林绾绾的脸色忽地煞白,胸口起伏。
陆司语的身体微微前倾,继续问她:“你之前说过一次谎,你现在还在说谎吗?”
林绾绾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了老贾,“我问时间,不是因为别的,我早上出来的时候,医生叮嘱了我要吃药的。你们已经问了我一天了,我没有说慌,你们去问问郭婳,所有的一切就都明白了,我在这里再说下去,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都抵不上她的一句话。如果她醒了的话,是不是这件事情就可以结束了?你们就可以放我出去?”
说到了这里,林绾绾弓下身,趴在了桌子上,有些难受得喘不上气来,“我好累啊。”
看着痛苦的女孩,老贾顿时有些慌乱:“你忍忍哈,我去看看那些药。”
观察室里,傅临江这才想起来,早上医生的确有开了一些药物,翻了一下看了药物的说明道:“宋队,服药时间过了,是我疏忽了。”他之前全力都放在案子上,这件事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老贾走到这边,看了看那堆药,带了怒意,一把拿了药和水,走入审讯室里。
朱晓看向了宋文,征求他的意见:“宋队,这……还审吗?”
宋文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道:“今天不审了。”这戏再演下去,就要穿帮了,他看不太懂陆司语的审问方式,但是他可以感受到问到最后林绾绾出现的慌乱,可是他也不能确定,那种不耐烦和紧张是因为长期没有服药引起的,还是问题触及到了她的敏感处。宋文想了想道:“把他们叫出来,换夜班的执勤警察把她带去休息,我们去小会议室开会。”
宋文到了小会议室里,打开了灯,外面已经一片漆黑,警局里安静极了,就剩了他们这一角还在办公。
陆司语先拿着宗卷走了进来,老贾跟在他的后面,一进入就有些不快道:“陆司语,你刚才过分了哈。”
陆司语就像是没有听到那句话,低了头,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清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翻开了笔记本,一副准备记录的样子。
老贾看他不答复,哼了一声道:“林绾绾不怕和郭婳对口供,而你刚才的那些问题,不是无聊的和案子没有关系,就是在反复揭开她的伤疤,还有的,根本就是在污蔑!”
宋文没理老贾,看向了傅临江和朱晓问:“对于林绾绾,你们怎么看?”
朱晓道:“我觉得林绾绾没有问题。这才是个二十岁的女孩,你看刚才她开始回答案情时的反应,根本没有任何的破绽。她的面部表情坦然,心理素质极佳。在我们的连番问询下,还一直这么说,我现在也觉得这事应该不是她做的。”
老贾也在一旁哼了一声:“我们还说用郭婳试探他,可我看她是真心期盼郭婳醒来,洗刷她的冤屈。”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陆司语忽然开口纠正道:“她不是期盼,她是不介意……”
宋文看向他,对这个观点感觉比较新奇:“怎么说?”
陆司语全没介意自己站在了大部分人的对立面,对宋文道:“我怀疑林绾绾是控制型人格。”
听了这话,老贾被气笑了:“控制型人格?你说她是控制型人格?一个软的不能再软的小女孩。她能够控制得了谁?有钱的董芳?漂亮的马艾静?还是学霸的郭婳?还是能控制你?控制我?你刚才问的那些是什么狗屁问题?还不让她吃药,差点出事你知道吗?”
“控制型人格也不一定是强硬的,她是在通过询问时间来打乱节奏,确认主动权……”陆司语还想解释几句,却被朱晓打断,“不是,陆司语,你说我们要用郭婳的死诈她,我们按照你说的做了,可是对审问的回答,她一点漏洞也没有。我们做警察的不是学心理的,说出的话可是要讲证据。”
他们对后期林绾绾的反应只当作是被拖延药物的应激反应,全然不把那些当作破绽。
陆司语习惯性地舔了下嘴唇继续他的推理道:“如果她不是无辜的,那么她的不介意,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她聪明到看透了是我们设置的陷阱,要么就是她能够肯定,就算是郭婳醒来,也不会说出对她不利的证词。”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也可能两者兼具。”
老贾这次是彻底听不下去了:“嗨,你这小子抬杠是吧?她要是凶手,那受害人还能帮她说慌?你这是什么天方夜谭?刚才让所有人陪你演戏,什么试探,你就试探出这个结果了是吗?
傅临江看老贾说得越来越不像话,皱了眉,叫了一声:“老贾!”
没想到这一声却让老贾更来劲了:“副队我知道你挺喜欢这小白脸的,可是你也听到了,刚才他进去都问了什么,问题杂乱无章和本案毫无关联。他会不会审问啊他?他才当了几天的警察?他一共见过几个犯人。到了现在还是咬着林绾绾不放,如果造成了冤假错案他负责吗?如果林绾绾因为没按时吃药出现了生命危险他负责吗?”
老贾一直觉得自己是多年的老刑警,就算是职位不高,也应该受新人敬重,可是陆司语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他今天借着这个事情,把心里的怨气发泄了出来。可自从他开始大声说话,陆司语就忽然沉默,让他的怨气更盛。
看着这边都要打起来了,朱晓急忙拉架,“别别,老贾,别生气。小陆也是想破案。大家目的都是一样的。”
老贾看向低头不语的陆司语,“你有没有考虑过林绾绾受到过怎样的心理创伤?一个好好的姑娘都快被你们逼得跳楼了,你就是在折磨林绾绾,然后让我们所有人跟着加班对吧。”
从案发开始,所有人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了,老贾这一通话,把对陆司语的戾气,对林绾绾的同情,发泄在了这里,其他的人也一时沉默,所有人都觉得身上压了担子。
宋文依然没有放弃对林绾绾的怀疑,可是在刚才对案情的试探中,林绾绾的确毫无破绽。现在,其他人大部分都已经倒了戈,宋文不好明显偏向陆司语,而且他也想听听陆司语的分析和辩解,这才一直没有说话。
可是自从老贾开始逼问他,陆司语异常沉默,他一直没有说话,低着头用笔在本子上划着一条一条笔直的线。那线条画得像是比着尺子一样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他低垂着眉目,表情没有变化,把所有人当了空气,仿佛刚才挑起的事端与他无关一般。
事情到了这里,再也不能不管,宋文坐直了身体:“老贾,我们作为执法人员,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公平公正,林绾绾目前还是嫌疑人,你不自觉地把她代入了受害人,产生了同情,那这案子还怎么查?”
老贾没想到宋文这么说,小声嘀咕道:“怎么连你也偏向他?”
宋文耳朵尖,明显听到了,继续道:“这不是偏向谁的问题,刚才朱晓说得对,觉得有罪和无罪都没用,我们要寻找证据。目前为止,这两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也不清晰。”
宋文说着话脑海中浮现了刚才林绾绾吃巧克力的画面,这一案中,几个人都是被巧克力夺去了性命,她自己也差点身死,换做了其他人,恐怕都会对这种糖果避之不及,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但是刚才……她却吃得那么淡然。
宋文继续道:“老贾和朱晓,既然你们觉得是郭婳做的,那么去调查郭婳,去医院找郭婳妈妈,甚至开车去镇子上看她的父亲,汇总空白的犯罪线,还原作案过程,拿出郭婳具体是凶手的证据。”
然后宋文转头看向陆司语,那人还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明天我和陆司语去趟林绾绾家里,朱晓给我们定早上八点的火车票,还有,傅临江带着物证组再去回一下学校。不要放过每个角落,每个线索。”
距离三天期限,还有最后一天。
自从这个案子开始,南城的天就是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中有着乌云,根本看不到太阳。可是这雨就是差点什么,怎么也落不下来。这样的天气,搞的到处都是湿闷闷的,伸手摸去,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含了水,连呼吸都觉得有点憋得慌。
陆司语开了一天的除湿和新风,可是到了家里并没有让他感觉好多少,晚上十二点,等他在床上第N次翻了身之后,终于有一会入了睡,梦里一片纷乱,他也不知道具体梦到了什么,然后他就被电话吵醒了。
陆司语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他的心跳有片刻失速,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小狼,漆黑里,狗从屋子的角落支起了耳朵,给了他一声回应。
陆司语这才感觉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拿起手机一看,是宋文打来的,时间是半夜三点半,他接了电话,“喂……”
对面的宋文无比清醒,任务下达的简明扼要:“收拾东西,下楼,我在你楼下等你。”
“怎么了?又出事了还是……”陆司语迷迷糊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