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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1 / 2)

 一夜东风来,千树望春开。

三月是望春花的花期,清晨推开门,满大街飘散着望春花的香气。从家一路走来,孟聆笙沿途遇到了好些个卖花的小姑娘和老阿婆。春风令人乐善好施,等走到宝山路时,她的衣襟上已经挂了四五串玉兰花串。花香扑鼻,让人的心情和脚步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她的好心情在走到商务印书馆前时烟消云散。

不,不应当再称呼它为商务印书馆,昔日辉煌巍峨的建筑如今只剩下砖块瓦砾。

“一·二八”事变的炮火摧毁了这幢贮满精神食粮的仓库,就在它毁于战火前不久,孟聆笙还因公事来过这里,当日浓墨书香犹记,而眼前却只剩断壁残垣。

身后传来一声悠长轻佻的口哨声,孟聆笙转过头去,只见两三个喝醉了的美国大兵正脚步踉跄地经过她身边,几双醉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比一九三二年的上海更为复杂,任何得意者和失意者都不会被上海拒绝。

从清末起,英美法日在此耀武扬威;红头阿三在挥舞着警棍充当殖民者打手的同时为中国人所鄙夷;失去了国土的朝鲜人也流浪在上海筹谋着复国;俄国人逃难来此;犹太人在这儿生财。到如今,形形色色的外国面孔已成为上海的一部分。

但是这几个大兵却不同。“一·二八”事变后,英美为维护在华利益干涉中日交战,提议中日签署停战协定,如今的上海,不仅驻扎着日本军,吴淞江面上,还停泊着英美两国的战舰!

泱泱大国,被一个强盗侵略,却还不得不倚仗其他几个强盗来“主持公道”,何其可笑!

而这几个大兵,就是这个笑话的最佳注脚。

孟聆笙厌恶地瞪他们一眼,快步离开。

孟聆笙走到君家时正好是约定的十点钟,用人张妈引她进门:“小姐正在楼上和人谈事情,还请孟律师您在客厅稍坐片刻。”

孟聆笙客气地道一句“有劳”,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端正地坐下来。

茶点上齐,张妈离开,孟聆笙这才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

她打量着四周,君凤仪是联懋电影公司的当红女明星,几年前又嫁给了面粉大王陈家的二公子,家里的装潢自然是说不出的富丽堂皇。

满街流民,这女明星的客厅却仿佛与之全不相干,独自奢靡。孟聆笙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情绪复杂。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想必君凤仪已经和那位客人谈完了,孟聆笙忙站起来迎上去。

她仰望着旋转楼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大衣的衣角,一个年轻男人大步流星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顶帽子扣在胸前,边走边扭头朝楼上喊话,声音朗若金石,语气里却暗含着威胁:“我的提议,你最好考虑清楚!”

他像一阵风般从孟聆笙身边席卷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似的,径直走到大门前推门走出去,留下“哐啷”一声巨响。

君凤仪这才仪态万千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眼眶微红,显然哭过,见到孟聆笙,水雾未散的眼睛里重又聚集起云雨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孟律师,这个官司我不想打了,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孟聆笙大吃一惊:“为什么?”

君凤仪勉强一笑:“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把家事闹到法庭上给人笑话,多难看。”

孟聆笙狐疑地望着她:“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难道是因为刚才那个人?”

君凤仪抽抽搭搭地说:“你知道那是谁吗?那就是我的老板,联懋电影的云观澜云先生,他也是我丈夫的好朋友。刚才他威胁我,假如我坚持打这个官司,联懋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他还要在同行那里放狠话,谁收留我君凤仪谁就是他联懋的敌人。孟律师,我打这个离婚官司原也是为了能继续拍戏……”

不等她说完,孟聆笙早已怒火中烧地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孟聆笙一路跑到联懋电影公司的办公楼,一进楼就被女接待喊住了,那女接待声音娇滴滴的:“这位小姐是来找谁的?”

孟聆笙回过头,入眼是一张妆容艳丽的面孔,正疑惑地打量着她,职业化的笑容里透着一股惹人反感的轻浮气。

孟聆笙简短地回答:“云观澜。”

女接待细眉一挑,满脸惊讶:“找我们老板?有预约没有?”

孟聆笙懒得再搭理她,径直朝楼梯走去,把女接待惊慌失措的喝止声抛在身后。

联懋的二楼办公区域,长长一条走廊,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紧闭着的房门。站在走廊里的孟聆笙有些迷茫,直到她听见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里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有人在娇滴滴地喊“老板”。孟聆笙精神一振,径直朝那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孟聆笙敲了一下却无人应答,她索性推开门,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愣住。

云观澜坐在办公椅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扑在他怀里解他的衬衫纽扣,扣子已经解开了好几颗,露出他的锁骨和大半胸膛来。听到推门声,那女孩回头看向孟聆笙,只见那年轻女孩穿着的女式衬衫扣子也只从第三颗扣起,光影间春光乍泄,引人遐思。

孟聆笙的热血一直烧到耳根子上,忍不住骂道:“无耻!”

见她突然出现,云观澜原本一脸惊愕,听到这句话,他推开女孩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把纽扣一颗颗重新扣上,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末了用手抚一下衣领,似笑非笑地看着孟聆笙:“我无耻?阁下不请自来,擅闯我办公重地,何止无耻,简直无法无天。”

他走到门口,高声喊:“来人,给我把这个无耻又无法无天的不速之客扔出去!”

顷刻间,房间里冲进来两个铁塔似的保镖,架起孟聆笙就要往外拖,孟聆笙挣扎着自述身份:“放开我!云先生,如果我不请自来是无法无天,那么你威逼利诱君凤仪撤诉,干扰司法公正又算什么?”

云观澜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你是?”

趁保镖发愣的当口,孟聆笙挣脱桎梏,死死抓住椅背:“我是君凤仪小姐的代理律师孟聆笙。”

云观澜讶异地看着她,片刻后,他示意两个保镖出去,走到办公椅前坐下:“既然你是她的律师,那么正好,我奉劝你一句,她的事情,你最好置身事外,免得引火烧身。你要想出名发财,上海可打的官司多得是。”

他的话里带着威胁又满含鄙夷,孟聆笙愤懑地驳斥:“我不是为钱为名,只为求一个公道。”

听了她的话,云观澜嗤笑一声:“听你这意思,我倒是个恶霸了?”

孟聆笙咬一咬嘴唇,横下心来:“以权势威逼弱女子,不是恶霸是什么?”

云观澜双手十指交叉,撑着下颌,眉毛一挑:“既然知道我是恶霸,你还跑来同我讲道理?你见哪个恶霸同人讲理来着?抱歉,我们做恶霸的向来都是为所欲为的。”

他扭头喊那女孩:“小荷,既然人家说咱们是恶霸,咱们就恶霸给她看。君凤仪是不是有部戏马上就要签合同了?踢掉她换人上,我看你不错,就你吧!”

小荷欢喜地尖叫一声:“谢谢老板赏识,我一定以身相许当牛做马报答老板的大恩大德!”

孟聆笙冷笑一声:“我算是长见识了,原来联懋拍电影选演员是以色媚上的交易。”

云观澜嘴角一挑,笑得暧昧:“自古财色一体,你见过不好色的恶霸吗?”

他无耻得坦坦荡荡,孟聆笙气得头脑发昏,反唇相讥:“我真是太天真了,竟还想着和你讲道理。看你拍的电影就该明白你的品性,国难当头,君不见东北失土流民失所,只知道拍些声色犬马的东西用风花雪月麻痹同胞……”

云观澜打断她的话:“孟律师的衣品倒是不错。”

他突如其来插这么一句题外话,孟聆笙不知其意,不禁愣住了。

云观澜继续说下去:“前几天我仿佛在永安百货见过这套衣服,记得这是今年当季的时装,标价要三十块。三十块啊,抵得过三口之家一个月的花销,如果拿去赈济灾民,倒是可以给不少难民提供一餐温饱。啧,国难当头,有的人看不见东北失土流民失所,只知道买些绫罗绸缎装点自身麻痹精神……”

孟聆笙羞愤地反驳道:“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我根本不知道它的价格!”

这不是谎话,这套女式西装是她的室友澹台秋赠送的礼物,为庆贺她成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孟聆笙对穿着打扮向来不在意,一套阴丹士林旗袍与红色毛线开衫一穿就是好几年,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添置过新衣了,对时装的价格可谓毫不了解,没想到澹台秋竟然如此大手笔,到头来反成了云观澜嘲讽她的话柄。

云观澜话锋一转:“我看你的卷发烫得也不错……国难当头,你竟然还有心思烫发!”

孟聆笙气结:“我是天生的自然卷!”

空气瞬间胶着,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一坐一站瞪着彼此,半天,云观澜突然“哧”地笑了。

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走到孟聆笙面前俯视着她。他生得高,孟聆笙完全落在他的阴影里,只能仰头望着他,只见他的表情里带着造作的讶异:“我这个恶霸可真是罪孽深重,气得孟律师脸都红了。孟律师,吵架连一个恶霸都吵不过,你的文凭是真的吗?”

他转过头笑着对小荷说:“听说现在上海最容易做的事就是做律师,只要能搞到一张文凭,过去混衙门口的老讼棍也可以变成律师。我听说有一种强盗律师,专和巡捕房勾结,包办窃盗抢骗案,把没事说成有事,小事说成大事,骗当事人出钱打官司,事后和巡捕房分账;还听说有一种茶馆律师,整日就泡在茶馆里,委托黄牛沿街招徕生意敲当事人竹杠,靠行贿解决官司。要论破坏司法,谁也比不上他们……小荷,要不然我也给你找一所野鸡大学,读三五个月混一张法律文凭,出来就可以做律师了!”

小荷娇嗔道:“我才不要,不是说好了要捧我做女明星的吗?”

云观澜双手一摊:“你可真傻,女明星赚的钱到头来不也要被女律师骗走吗?”

他和小荷一唱一和,将律师一行说得越发不堪。孟聆笙知道再与他辩下去也无益,气得转身离开。

下楼梯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句“孟律师好走不送”,回头望去,走廊尽头,云观澜倚门而立,单手叉腰,嘴角上扬,一脸胜利者得意嚣张的笑。

走出联懋来到大街上,经过商店的玻璃橱窗时,孟聆笙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只见玻璃上映出一张双颊赤红的面孔,眼睛里还燃烧着羞窘的火焰,实在与一个女律师的形象差得有点远。都怪那个云观澜,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擅长诡辩的男人!想起这个人,孟聆笙就恨得牙痒痒。

待会儿还要去见另一个当事人,她把手贴在脸颊上给脸降降温,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傅六小姐的《新民早报》报社走去。

近来因为打仗的缘故,报社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作为《新民早报》的主编,傅六小姐的时间一刻抵千金,孟聆笙在接待室坐到下午五点多,才终于得到傅六小姐拨冗接见。

她被女秘书带进主编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光线极佳,被黄昏的余晖涂抹得金光灿烂,竟显现出一种富丽的气派来,傅六小姐傅思嘉就坐在这样一片金色夕阳里等着她。

傅思嘉今年二十六岁,是十里洋场的头号风流人物。

她出身名门,已故的父亲傅先生是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从清末至今,近半个世纪以来他办实业,兴教育,做慈善,四海之内无人不知。

作为他的女儿,傅六小姐本身也话题十足。她穿衣大胆,是上海滩名媛贵妇们的时尚风向标;她倡导妇女解放,高举不婚主义大旗,引无数保守党口诛笔伐。她是文人墨客争论的焦点,也是沪上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次她和哥哥们打遗产官司,把家事闹上法庭,更是引起一片哗然,可以说,最近的上海,除了打仗,再没有比傅家争夺遗产案更热门的话题了。

而孟聆笙,就是这起案件里傅六小姐的代理律师。

对于这起官司,孟聆笙所怀的忐忑更甚于君凤仪案,君凤仪说到底只是个电影明星,傅六小姐却是实打实的豪门名媛,只要她一声令下,自然有无数大律师愿意为她鞍前马后,她为什么找上自己?

要知道,她孟聆笙两年前才刚从大学校园里出来,虽然给大名鼎鼎的肖可法律师做了两年助理,但肖律师做事严格,直到去年年底才开始让她独立接案子,到目前为止她的实战经验有限,大案子更是从未经手。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傅六小姐掸掸烟灰:“孟律师是东吴大学毕业的吧?肖可法是你的师兄,景教授是你的老师。我父亲生前是东吴大学董事,我叫景教授一声叔叔,他曾经向我提起过你。我知道你的往事,很同情你,也很赞赏你。”

孟聆笙读书时颇受景教授照顾,连肖可法的助理这一工作,也是由景教授出面介绍的。听到恩师的名字,孟聆笙忙欠身致意,心里却仍存有疑虑,这个理由太过儿戏,并不能说服她。

傅思嘉问:“孟律师,你是法律人,你如何看待现行法律?”

孟聆笙沉思片刻,回答她:“半是无法可依,半是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

傅思嘉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桌面:“正是如此!”

她站起来,高跟鞋笃笃地敲击着木地板:“自民国成立以来,关于女性的财产继承权就争议不断,民国十五年国民政府就已规定女子有财产继承权,但至今十年过去,在执行上仍旧是一纸空文。民间分割遗产仍然遵循千年旧例,女子被排斥于继承者之外,直到去年《民法典》颁布,终于明文规定此后遗产继承以血缘为依据,子女拥有平等继承权。”

“如果只按照法律,这场官司我有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赢面。但新法颁布已有一年,却还从未出现实例,我这起官司可谓开天辟地头一遭,正如你所说,有法可依却未必依法而行。司法模糊,逼得我不得不借用外力,这个外力,就是舆论。

“我是个做报纸的,深谙舆论的力量,这个案子炒得越火热,我的赢面就会越大。

“那么想要炒热这件案子,女儿争遗产的噱头还不够,傅六小姐争遗产这个噱头也不够,我要把这件案子包装成一件巾帼大案!就如同一出杨门女将,登场的女角越多越好,所以我需要一个女律师。”

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我需要一个女律师,诚然上海不止你一个女律师,但我愿意相信你,给你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毕竟女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何况我看过你之前经手的案件,虽然并无大案,但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底子扎实心思缜密的人,我相信你的能力。”

没想到她竟然对法律这么了解,孟聆笙有些佩服:“傅小姐如果做律师,想必一定能蜚声沪上。”

傅思嘉嗤笑一声:“你自己爱做律师,就觉得天底下女孩子最好的职业选择就是律师。可我觉得做律师无趣得很,为了遗产案我才去翻有关法律的书,翻下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假如做律师,要天天同这些冷硬枯燥的法条打交道,想想便觉得生不如死,我爱的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不瞒你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房子,在法租界,只等打赢官司拿到钱就买下翻新,盖一座上海最豪华的舞厅,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远东第一厅!”

和傅六小姐讨论了一番案情,等到孟聆笙走出报社,外面已经是星光漫天。

她摸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一眼,原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傅六小姐是个厉害角色,为给孟聆笙的准备工作查漏补缺,刚刚她和孟聆笙做了几场法庭预演,一会儿扮演法官,一会儿扮演对方律师,对孟聆笙百般刁难,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辩论时有精神食粮支撑还不觉得,等走出来孟聆笙才觉得腹中饥饿。报社门口横着一副馄饨担子,眼看就要收摊,她忙唤住老板,包圆儿了最后一碗馄饨。

电车早已经结束运营,报社门口也没有黄包车经过,孟聆笙只好向前走,盼望能在路上遇到一辆黄包车,如果实在遇不到,那便只好走回家去,好在她住的圣约翰大学离报社的距离也不算太远。

走出没几步路,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似乎有人在尾随她,她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放得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难以隐藏住踪迹,这脚步声随着她脚步的快慢而变化,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对方有几个人?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孟聆笙大脑飞快地转动着,加快脚步试图摆脱跟踪者,她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飞跑起来。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突然间撞到了什么人,只听见一声“小心”,便被对方托着腰扶住,孟聆笙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不禁愣住:“是你?”

竟然是云观澜!

看清楚她的脸,云观澜一挑眉:“原来是你。”

说着他就要松开扶着她的手,没想到孟聆笙却贴上来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拖着他就要往前走。云观澜被她的反常惊住:“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想要甩开她,孟聆笙却死死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仰脸望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哀求,她的声音还在发抖:“有人在跟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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