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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1 / 2)

 如傅思嘉预想的那样,这出“民国法庭版杨门女将”唱红了上海滩,从报纸到街头巷尾,从文人雅士到寻常百姓,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傅思嘉如愿名利双收,借着遗产案的风头,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远东第一厅”的建设。

而孟聆笙也受惠不少,这场遗产官司一打,让不少愁事缠身的名媛贵妇看到了她,一时间,无数官司如潮水般向孟聆笙涌来,引得律所同事半开玩笑地拈酸:“就说世事难料,谁想得到孟律师能有今天?我还记得,就在半年前,孟律师接官司还得靠肖老大提携呢。”

可不是,那时候当事人都嫌她年纪太轻又是个女流之辈,总是要肖可法再三打包票并承诺如有闪失他无偿善后,当事人才肯将信将疑地把案子交给她。

现在想来,那时她也确实不值得信赖,只一味偏听偏信当事人的话,缺乏自己的调查和判断,险些助纣为虐,也是因此才结识了云观澜……

云观澜。

自从医院一别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云观澜。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云观澜给她读《春荫梦》,那时连载还未过半,一转眼三个月过去,孟聆笙出去办事时,路过四马路的书店,看到店门外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春荫梦》即将上市的消息。

云观澜送给她的那袭连衣裙就挂在衣柜里,每次打开衣柜她都能看见那抹绿,也每次都在短暂的犹豫后,手掠过它,取下她自己的黑白蓝灰。

转眼间,春彻底尽了,连夏也开始褪色,那绿裙子始终怅然地待在衣柜深处。

而它的赠予者,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再见云观澜是在九月末。

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位喋喋不休的阔太太,孟聆笙送人出门,转身就看见了云观澜。

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云观澜倚车而站,这一天高温回返,阳光炽烈,他单穿一件白衬衣,阳光从法国梧桐的树冠的罅隙间零零碎碎地跳下来,披金染翠地兜头洒他一身,他笑盈盈地望着孟聆笙,单手举起朝她挥了挥:“孟律师,好久不见。”

孟聆笙有一瞬间的恍然。

两个人站在树下披着一身翠金碎光说话,云观澜高,孟聆笙只得仰望他,一抬起头,眼睛就被阳光晃花,看不清云观澜的面孔。

她索性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云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难道遇到什么麻烦要我帮忙?”

云观澜“哧”地一笑:“你们做律师的,是不是天天就盼着人遇到麻烦?咱们好歹有过病友之谊,我就不能来看看朋友?那天你出院没去送你,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顺便也要向你道贺,恭喜你,孟律师,听说你现在是上海滩名媛贵妇们的新宠。刚才送走的那位,没看错的话,是利兴昌洋行陈大班的太太吧,陈太太家财万贯有钱得很,这可是桩大买卖。”

孟聆笙叹一口气:“什么大买卖,我真是厌烦了这些阔太太,如果说为傅六小姐打遗产官司,看上去虽是一家争遗产之私事,但往大处看,亦是追求女子平权,于全体女性和国家民族有益。但这几个月来,这些阔太太……”

她垂眼摇头苦笑,云观澜便明白了,追逐她盛名而来的这些案子,多半或荒诞无稽或不值一提。

他安慰道:“有的将军可能一生都没一场好仗打,但这并不意味着披甲从戎就没有意义。”

孟聆笙摇摇头:“沪上律师数千名,却大多每天只为富人的财产和消遣奔波来去,反倒是那些真正需要法律帮助的穷人,一不信律法,二口袋空空,遇着事情只好俯首认命。到头来法律全失其价值,律师全失其意义。”

她倒了半天苦水,这才觉得对云观澜说这些有些唐突,人家好心好意来看自己,岂是为了听自己抱怨的?

她邀请他:“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小坐一下?”

云观澜笑容灿烂:“这下更像是遇到麻烦来请律师了。”

孟聆笙“哧”地一笑,转身带路引人入内。

肖可法律师事务所开在法租界马斯南路上,孟聆笙的老板肖可法是沪上知名的大律师,报纸上说他“与人谈话两小时可得一根金条,办两件小案能买一辆汽车,打一场大官司就购得起花园洋房”,现今他的家就安在马斯南路上那被称为“东方巴黎”的独立花园别墅区内,为方便上下班,他就在同一条马路上租了幢三层小洋楼做事务所。

云观澜跟在孟聆笙身后走进事务所。

相比于室外的燠热,事务所里要清凉得多,红色木地板刚刚用水拖过,还未干透,被探进来的阳光一照,亮堂堂水汪汪的。天气毕竟很热,沿墙立着一台华生牌电风扇,叶片“咯吱”“咯吱”地送出风来,吹得白色窗帘一鼓一鼓的。

事务所一楼是大间,一张张红桌子连接着,桌面或整齐或杂乱地堆满了书籍档案。

孟聆笙领他上楼:“我先前也在一楼办公,上个月才搬上二楼。”

他们事务所按照资历划分律师,等级分明。实习律师和还未有成功案例的小律师在一楼集体办公,独立代理过案件且有成功案例的升上二楼,至于三楼,那是肖可法的办公室所在,也是事务所里全体律师的梦想所在。

能上到三楼,意味着你已经功成名就。

孟聆笙推开半掩着的门:“请进。”

毕竟刚升上二楼,她的办公室很小,被一个书柜一张桌子一张小沙发塞得满满当当。书柜里全是档案本和大部头的法律书籍,云观澜抬眼瞟过去,突然“咦”一声:“我没看错吧,这是《春荫梦》?”

孟聆笙心下一惊。

她忙解释:“嗯,是,昨天去看守所见当事人,回来时路过四马路,看到书店里在卖,正好要拆零钱,就买了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呢。”

这段话半真半假,她昨天是去看守所见当事人了,但看守所和四马路根本不顺路,这本《春荫梦》是她一早就跟书店伙计订好的,昨天书到货,她从看守所出来,就忙不迭地绕路去取,取到手后又不敢带回家,怕被澹台秋看见,这才带到律所来,一口气看完时外面已经是星光璀璨。

好在云观澜也并未追问书:“去看守所见当事人?怎么,这次接了个刑事案?”

孟聆笙暗自长舒一口气。

她点点头:“是个刑事案……准确地说,是杀人案。”

云观澜惊讶地眉毛一挑:“那你的当事人?”

孟聆笙“嗯”了一声:“是嫌疑人。这是贫民律师扶助会派发下来的案子,事务所里的同事手头都有案子,我就接了过来。”

云观澜嘴角一勾,淡淡笑道:“不是手头都有案子,而是嫌没油水又麻烦吧。”

当事人是贫苦百姓,律师公会成立贫民律师扶助会,为的就是给这类人提供无偿的法律援助,原本是件好事,但很多律师或是嫌麻烦,或是觉得没油水可捞,或是忙着打“正经官司”,往往不愿承担这一义务。

云观澜问:“能冒昧问一下这件案子的大体情况吗?”

孟聆笙点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好保密的。我的当事人张林氏是一名已婚女子,死者是她的丈夫,一个姓张的屠夫,这是一起杀夫案。”

云观澜沉吟片刻:“对于大多中国女性而言,丈夫大过天,竟然闹到要杀夫的地步,背后是否有隐情?”

孟聆笙摇摇头:“她只说杀人偿命,她认罪。”

云观澜若有所思:“这认的到底是罪呢,还是命呢?”

孟聆笙冷笑道:“无论是认罪还是认命,认不认,她说了不算,我这个律师说了才算。”

她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凶案现场调查一下,云先生……”

云观澜也跟着站起来:“凶案现场在哪里?”

凶案就发生在当事人家里,闸北华界,一个叫吉祥里的地方。

云观澜道:“从这里过去远得很啊,还要过苏州河。不如这样,正好我顺路,开车带你一程啊。”

孟聆笙很疑惑:“你去闸北做什么?”

云观澜解释道:“联懋在闸北那边新建了片场,有一部电影正在拍,我今天恰巧也要去探视慰问一下员工,这可不就顺路了?”

车子缓缓驶离马斯南路,朝着苏州河的方向驶去。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排坐着,孟聆笙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十指长长的,指尖细细的,指甲剪得很短,贴着指尖的边缘,金色的阳光从她肩上慷慨地洒下来,照得她满身金粉两手光斑,脸颊也被阳光烤得发烫。

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之前并非没有和云观澜单独相处过,在医院里他每天去给她读书,两个人相处得很愉快,或者说,那是自她少年离家后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但那时她眼睛失明,绷带给她隔离出了一个安全的世界,一切行为的责任都可以推卸给病,她为救他而受伤,他的关怀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笑纳。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眼睛清明,没有绷带做盾牌。

离开了施恩者与报恩者的身份,他们之间,无非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故而她无所适从。

总要找些话来说,她问云观澜:“云先生这段时间在忙些什么?”

云观澜娴熟地打方向盘,他的衬衣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随着打方向盘的动作手臂上有青筋跳动:“不瞒你说,我这三个月来忙得很,先是追查了一起案子,然后又谈了一笔生意,同时还忙着闸北片场的建设……”

孟聆笙蹙眉:“案子?”

她很快联想到几个月前令她受伤的爆炸案:“是四海大剧院那件事?”

云观澜回答她:“四海开业那天,放错电影引发骚乱。那部错放的片子是由日本电影厂拍摄,联懋从未购买过它的发行权。可拷贝竟然出现在四海,且被贴上当晚原本要放映的电影片名,毫无疑问,是四海树大招风引人妒忌,被外贼买通内鬼,搞出来这样一出闹剧。

“果然,没多久,四海发生爆炸案,就在爆炸案后的第二天,四海影院的一个员工失踪了。

“我并不怀疑他与爆炸案有关。实际上我认为爆炸只是放错电影的衍生产物,是激进分子对我这个‘卖国贼’的警告,恐怕连之前偷换拷贝的幕后主使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偷换拷贝不过是商业倾轧,爆炸却牵扯到人命。那员工原本只是拿人钱财偷天换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惊慌之下唯恐被牵连,索性遁逃。

“但他不知道,我早已请人暗中盯着四海的每位员工,一有异动即刻向我汇报。你出院那天,我的人恰巧追查到了他的下落。”

原来那天他没去医院,为的是破案。

她问:“查出幕后主使了吗?”

云观澜点头:“是同行,九州电影公司的陈老板。九州与联懋同年在上海成立,这些年来,九州对联懋都依葫芦画瓢,跟风拍摄,跟风经营。去年联懋制定转型策略,决定建立集明星培养、制片、发行、放映于一体的电影王国。第一步就是开办自家影院,恰逢永泰影院经营不善寻求接手之人,联懋就想盘下永泰。”

“谁知道半道杀出个九州电影,要同联懋争夺永泰影院。当然,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联懋大获全胜,改永泰为四海,打出‘上海第一电影院’的名号。

“输此一招,等同于失去扩张先机,九州气不过,便想了这种歪门邪道。也要怪我疏忽大意,这样重大的事竟然未加防范,给人可乘之机。”

孟聆笙对电影经营一窍不通,听着只觉得事情严重,她不免有些替他忧愁:“损失很难挽回吗?”

云观澜反倒笑了:“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谣言虽难澄清,但观众也最健忘。电影公司说到底是以作品立身,只要有一部好片,没有挽不回的观众。”

孟聆笙迟疑道:“可是好片毕竟难得。”

“这就要提到我谈的那笔生意了。”

“孟律师,去年有一部电影,叫《歌女红牡丹》,你有没有看过?”话一出口他倒径自笑了,“抱歉,忘了你是不看电影的人。这部电影是有声片,一经上映,风靡上海,连南洋片商都疯狂求购拷贝。”

“看了这么多年的默片,观众都被这部有声音的电影惊到了。我看默片的路是要走到尽头了,但又觉得《歌女红牡丹》的声音粗糙了些,只听得见人说话,但现实里,人的一举一动,乃至蝉鸣鸟叫风过树梢皆有声音。我便想,这些声音能不能也加到电影里去呢?我想拍一部电影,要有声音,且声音要比《歌女红牡丹》更丰富,要有风声、雨声,甚至是衣裳摩擦的窸窣声,这样才是一部石破天惊之作。

“可是我四下打听,电影界的同行都说这是新玩意儿,他们也不懂,说怕是只有外国人才懂这些。

“说来也巧,没多久,我得到消息,美国的一位电影大导演来华旅行,就住在天津,所以我立刻带人跑了趟天津向他取经。”

到了才知道,这位导演就在前一天离开了天津,他们只好一路追下去,从天津追到青岛,又从青岛追到威海卫……

他说起电影来眉飞色舞,斑驳的阳光在他高高的眉骨上跳动,孟聆笙不禁听入了迷:“那圣僧你取到真经没有?”

云观澜嘴角扬起:“真经已经到手,只等着拍部好电影普度众生呢。”

说话间,地方到了。

与马斯南路上别墅林立法国梧桐婆娑的景象不同,虽然同在夏末,眼前的吉祥里却仿佛停留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光里。

车轮前横着一条污水沟,污水漫出,藤蔓一样地四下匍匐,污水沟后是几排歪歪斜斜的二层小楼。小楼建得粗糙,黄泥掺着稻草糊在灰砖墙体上,被雨水冲刷得墙皮剥落,楼与楼之间的过道窄得不容汽车行驶。二楼破烂的窗棂大半洞开着,伸出长长的旧竹竿,相互交叉着、扶持着,充作晾衣竿,上面晾满了敝旧的衣裳。衣裳遮住了这小小一方天,也遮住了仅有的日光。

午后时分,正是上工的光景,窄街上人少,只有一个光着上身肚子鼓鼓的小孩,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

杀夫案就发生在这里,一条被湿淋淋的旧衣服遮蔽天日的穷巷。

孟聆笙向云观澜道了句“谢谢”,伸手推门下车。

她的左手腕却被攥住了。

干燥的略有些粗糙的掌心。

孟聆笙浑身一个激灵,扭头撞上一双带着戏谑的笑的眼睛:“孟律师第一次办刑事案吧?”

孟聆笙蹙眉:“怎么?云先生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云观澜松开攥着她腕子的手,她的皮肤细而白,他虽握得不重,却也留下一片淡淡的胭脂红。

云观澜抱歉一笑,解释道:“小门小户人家,尤其是贫苦家庭,对法律全无了解,看如今的法庭一如看前清的衙门官府,最怕扯上关系牵扯不清。稍有些见识的,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掺和到别人的官司里,尤其还是个人命官司。你以律师的身份上门,人家一忌惮,反倒打听不出什么,不如先扮作普通人,佯装要租房子,和邻居们闲话家常,说不定能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孟聆笙礼貌地回了句“知道了”,云观澜却还是只看着她笑。

片刻后,孟聆笙反应过来他在笑什么,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她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身上是工作时常穿的偏中性化的西装套裙,正是初见云观澜那天所穿的澹台秋赠送的衣裳,一眼望去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样穿着的人又怎会来此处租房?

孟聆笙有些为难,这里离家遥远,总不能再回去一趟换衣裳吧?

云观澜用手指叩着方向盘:“说来也是凑巧,距离此处不到一里就是联懋的新片厂,孟律师如果肯赏光,我可以载你去片厂借一身戏服。”

新片厂距此地十分钟车程,车子在一道长长的铁栅门前停下,铁栅门后矗立着一幢高大的四方建筑。见有访客,传达室里的人跑出来移开铁栅门,云观澜驱车直入,直开到那四方建筑的大门前才停车:“到了,今天里面在拍戏,咱们进去借套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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