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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2 / 2)

“这枚,叫莲莲有鱼,是丰足。

“这枚,叫事事如意,是顺遂。

“这枚,叫富贵封侯,是光明。

“平安、长命、丰足、顺遂、光明,这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祝愿你长命百岁,吉庆丰足,顺遂平宁,前途光明。

“你会梦想成真,事业有成,成为中国一等一的大律师,替弱者除暴,为女性发声。后世的人提起你,会说你是中国法律的奠基者,女权运动的先驱。你会被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上,永远鲜活,永远年轻,永不凋谢。”

吃过早饭,他们去看守所探望林阿蛮。

林阿蛮气色不错,一双向来如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涟漪:“孟律师,云先生,谢谢你们。”

因为《杀夫》的上映,张林氏杀夫案也成了沪上最热门的社会话题。

揭露真相和为张林氏鸣不平的新闻社论日益增多,从小报到大报,以傅六小姐的《新民早报》为主要阵地,文人们议论民国法制,讨论妇女处境,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张林氏的悲剧更大程度上应该由社会负责。

尽管在九州电影的操控下,某些小报对张林氏的抹黑仍在继续,但不过是洪流之中的沙砾,不值一提。

在舆论的影响下,连女狱警对张林氏的态度都有了变化。

今天早晨,女狱警送了张林氏一碗红豆年糕,鼓励她要好好活下去。

林阿蛮望着接待室高而小的窗,眼里第一次有了光,或许是泪光,或许是希望,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过完年,二审就要开庭了。

《杀夫》电影的结尾,字幕打出了一个问题: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一大早,审判庭前就挤满了人,文化界人士、各报社的记者、看热闹的市民……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能得到审判的一手消息。

在众人或好奇或期待的目光中,孟聆笙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审判庭。

今年上海的冬天特别冷,隆冬天气,哈气成冰,她的手心里却满是黏腻的汗。

她想起来审判庭的路上,云观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孟律师,人事已尽,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自责。”

孟聆笙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走进审判庭。

《杀夫》上映第十六天,张林氏杀夫案二审正式宣判。

推事起身宣布审判结果。

黑袍森然,金线冷冽,推事郑无忌面无表情,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寒如金戈。

江苏上海地方审判庭,二审判定张林氏杀夫成立,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维持一审原判,判处张林氏死刑。

就在一瞬间,张林氏杀夫案的二审结果传遍了全上海。

有人认为结果是意料之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更不要说她杀的还是亲夫,夫为妻纲侬晓得吧,这可是董仲舒讲的,董仲舒侬晓得是谁吧……”

但更多的人觉得难以接受。

《杀夫》电影狂风般席卷了上海半个多月,半个月来,大小报纸讨论,街头巷尾热议,上至文人下至贩夫,同情林阿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并没有人奢望林阿蛮被判无罪,孟聆笙也没有为她做无罪辩护,从孟聆笙到林阿蛮再到同情林阿蛮的看客,所有人的诉求,不过是看在她为自卫而误杀,其情可悯的分上免她一死。

然而她却终究难逃一死!

二审宣判的当天下午,《新民早报》上有知名作家发表社论:张林氏未必非要死!她可以再向高等审判庭申诉!

然而,当孟聆笙与云观澜在看守所接待室里枯坐一刻钟后,得到的只是女狱警转告林阿蛮的话:“林阿蛮不想见你们,她让我告诉你们,她不会再上诉了。”

他们在接待室里一直坐到天黑,林阿蛮终究没有出来相见。

这一夜,孟聆笙辗转难眠,直到天将亮才昏昏睡去。

她梦到了林阿蛮。

梦里,林阿蛮依旧是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衣裳整洁,鬓角齐整,微微笑着,看着她说:“孟律师,这些日子多谢你了,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孟聆笙想要喊她却发不出声,伸手抓她,她却魅影一般向身后瘴气般的白雾退去。

孟聆笙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就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孟律师醒了吗?有你的电话!”

孟聆笙披上外套,匆匆下楼。

电话是看守所打来的。

电话里的人还没讲完,听筒便从她手中滑落,“当啷”撞在墙上,又被电话线拉住,徒劳地在半空中打着转。

像上吊自杀的人。

民国二十二年元宵节清晨,林阿蛮被狱警发现在看守所内自杀身亡。

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了一小块铁片,深夜里用这块铁片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清晨,狱警查房时,见她仍面朝墙壁地躺在床上,久唤不醒,掀开被子才发现一片血红。

发现时,林阿蛮嘴唇苍白,连尸体都已经僵硬了。

在她的枕头下,狱警发现了一封遗书。

第二天,遵照林阿蛮在信里的嘱咐,这封《林阿蛮谢书》与林阿蛮的讣闻一起刊登在了《新民早报》的头版。

我知道,我自杀,必令社会好心人失望,因此写下这封谢书,向好心人告别、致谢。

我今之自杀,不是畏罪,而是反抗。

入狱至今整整半年,我已明白,欲杀我者非法律,欲杀我者,是万万千千个张屠。张屠们有张屠所要捍卫的道理,再上诉,结果也不会变。

而我,不愿再被张屠们审判,亦不愿死于张屠们的刀下。

所以,我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希望这半年来支持我的好心人们,不要因此而失望,是你们的好心,让我敢于面对死亡。

云观澜先生,初次见面,你曾说我懦弱到连死都要假手于人,如今我不懦弱了,谢谢你的电影,祝愿你拍出更多好电影。

孟聆笙律师,你曾说过呐喊或许不会遏制贪婪,但沉默只会助长坏人气焰。

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无力再呐喊了,我只能用我的鲜血来表达对你的支持,感谢你这半年来的努力和陪伴。

还有曾经教我读书识字的我的雇主邹太太、《新民早报》的傅思嘉小姐、我的邻居阿嫂、看守所的狱警,以及这半年来所有关心我的人,谢谢你们,阿蛮身在黄泉,祝愿你们幸福平安。

林阿蛮没有家人,最后,是云观澜疏通关系,和孟聆笙以家人的身份领回了林阿蛮的遗体,并且在墓园为她置办了一块墓地。

联懋在闸北片场拍摄《杀夫》的摄影棚为林阿蛮举办了追悼会。

追悼会当天,现场悼客络绎不绝,从文化界人士到普通市民,甚至是长三阿姐们,纷纷来送林阿蛮最后一程。

作为林阿蛮生前最亲近的人,云观澜和孟聆笙并肩站在灵柩旁向悼客致谢答礼。

林阿蛮的死对孟聆笙打击至深,这一个星期以来,她又消瘦许多,此刻穿一身黑站在灵堂前,如同一道影子。云观澜以余光瞥她一眼,便觉得心如被针刺般疼。

追悼会结束后,林阿蛮下葬到公墓。

来送葬的人纷纷离去,墓前只剩下孟聆笙和云观澜两个人。

孟聆笙对云观澜说:“云先生,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云观澜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他朝墓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孟聆笙在墓碑前坐下来,墓碑上仅刻着“林阿蛮”三个字和她的生卒年,嵌着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里的林阿蛮还很年轻,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羞怯地微笑着,是她十七岁那年嫁给张屠前拍摄的照片。

就在这个月初,她还满怀希望地说:“或许我真的能够活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即使坐三十年牢,出来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可以去给人帮佣,做一个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的人。”

孟聆笙的额角挨上冰冷的石碑,闭上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突然开始飘雨。

细细的冻雨如绣花针般洒下,带着透骨的寒意。

孟聆笙没有睁开眼睛,任凭雨落在身上。

突然,雨停了。

她睁开眼,一把黑伞正遮在她的头顶。

撑伞的人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望着她。

孟聆笙想要站起来,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云观澜朝她伸出手,她握住云观澜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原来天都已经黑透了。

云观澜说:“走吧,送你回家。”

孟聆笙没有动,她的脸上带着疲倦而抱歉的微笑:“我不想回家,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云观澜带着孟聆笙来到四海大剧院。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最后一场电影也已经散场,四海大剧院门前车马稀疏,云观澜牵着孟聆笙的手走进一间放映厅。

孟聆笙认出这是《杀夫》的首映厅。

云观澜拉着孟聆笙坐到观众席的最中央,静坐一分钟后,放映厅里的灯光渐次熄灭,《盼春风》的歌声响起,银幕亮起来,出现了《杀夫》的第一幕,十二岁的少女小曼坐在家乡的井台边,一边淘米一边哼歌,盛夏的阳光穿透树梢洒落在她的肩上,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滑下来,小曼俏皮地往后一甩……

两个人静静地又重看了一遍《杀夫》。

最后,在哀婉的歌声里,出现字幕:审判就在明天。等待小曼的,是生,还是死?

孟聆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至少还有一部电影诉说她的冤屈,还好有这样一部电影,让她不至于背负着误解死去。”

那天晚上,孟聆笙没有回家。

她和云观澜在放映厅里坐了一整晚,银幕上放了一整晚的电影,到天亮时,孟聆笙才终于倦极入眠。

自林阿蛮自杀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梦而眠。

醒来时,她蜷缩在座位上,身上还盖着云观澜的风衣,身边的座位上却已经空了。

走出放映厅,在外面守候已久的经理迎上来:“孟律师,云先生有事先回公司了,吩咐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孟聆笙打开看,里面是一客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孟聆笙回了一趟家,梳洗换衣,然后回肖可法事务所上班。

一进事务所,助理小刘就迎上来:“孟律师,有人找,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好半天了。”

孟聆笙不疑有他,只当是委托人。

她快步走上二楼,摆出一张公式化的笑脸推门而入:“你好,久等了,我是孟聆笙……”

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过身来孟聆笙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是他,郑无忌。

那个称呼她“弟妹”的故人郑无忌,那个宣判了林阿蛮死刑的法院推事郑无忌。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郑无忌起身朝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伸手关上了门。

他手按着门,微微俯身,向被困在门与自己的怀抱之间的孟聆笙轻声道:“弟妹,这些天,睡得还安稳吗?”

孟聆笙干巴巴地回答:“我姓孟,未婚,不是谁的弟妹。这里是律师事务所,只谈论法律相关事务,如果郑推事没有法律问题要探讨,那请恕孟某不接待了。”

郑无忌“哧”地一笑,他站直身子,走回椅子前坐下,跷起腿,双手叠放在膝上:“巧了,今天郑某来这里,正是为了和孟律师讨论一下法律问题……比如,张林氏杀夫案。”

孟聆笙的心骤然一颤。

郑无忌闲闲地道:“你是代理律师,我是法院推事,我们两个,应当是最有资格讨论这个案子的人了吧。”

“这个案子,林氏女是自卫误杀,又有舆论同情,其实可以不必死的,但她终究还是死了,孟律师,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她找错了律师,从她找上你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必死无疑。

“当然,我不是在攻击你身为律师的能力,作为律师你做得很好,无论是辩护角度还是证据,你都找得很好,你甚至还发动了一场成功的舆论战。换成其他律师,能够做到这些事情,林氏女无论如何也不会一败涂地。

“可是她偏偏找了你。

“我怎么会让你赢呢,我怎么能让你赢呢,你害死了我的弟弟,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有什么脸面伪装成正义天使?

“你为什么会对林氏女充满同情?因为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杀夫凶手。”

他的面孔仍然毫无波澜,语气也依然平静,尽管他的话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刻薄。

“信弟去世那一年,我已经学成建筑学,马上就可以做一名建筑师,但我放弃了。我去了日本,从头开始学习法律,你猜是为了什么?

“都是为了你呀。

“你为了所谓的法律梦想害死了我弟弟,我就是想要证明给你看,你的法律有多么不堪,它救不了任何人,它连你也救不了。”

他站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眼睛里结满寒冰,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聆笙,轻声说:“我就是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一生所有努力都白费,所有梦想都成空,所有你爱的人都触不可及,所有爱你的人都不得善终。”

孟聆笙失踪了。

就在林阿蛮下葬后的第二天,那天早晨,云观澜因为有事先走一步,处理完公司事务后,他去事务所找孟聆笙,得知孟聆笙已经下班了。

他又去了圣约翰大学,澹台秋在宿舍,但她告诉云观澜,孟聆笙没有回来。

第三天,云观澜再去事务所,得知孟聆笙没有来上班,她也没有回圣约翰大学的宿舍。

第四天、第五天……转眼两个月过去,上海又进入了新的三月。

联懋公司大门前的两棵白玉兰已经陆续有花蕾开绽,繁花堆叠。云观澜站在树下,心中生出无限惆怅,就是在一年前的三月,白玉兰的花期里,他认识了孟聆笙,那时她还是个跌跌撞撞的实习律师,热血、莽撞,一双眼睛无畏而清亮。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阵风吹过,枝头初绽的蓓蕾被风裹挟着飘落在地上,云观澜俯身捡起花瓣,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孟聆笙。

分别两个月有余,比起上次见面,她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不再似一道影子,她望着云观澜,眼神沉静如水。

云观澜欣喜地大步走过去:“你总算出现了,这两个月你去哪儿了?”

相比他的激动,孟聆笙显得十分冷静:“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没有说自己这两个月以来去了哪儿,云观澜也不再追问,总之,人回来了就好。

他拉起孟聆笙的手往大楼里走:“正好,玫瑰和孙霖他们都在,你失踪这两个月他们也都担心坏了……”

孟聆笙任由他拉着:“嗯,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吃顿饯行饭。”

云观澜停住脚步:“什么践行饭?”

孟聆笙仰头看着他:“云先生,我这次来,是向你们告别的……我要出国了,去美国攻读法律。”

半晌,云观澜问:“你失踪的这段时间,就是在忙出国?”

孟聆笙点点头:“林阿蛮的案子让我意识到我所学不足,所以想精进学业。恰巧,我在东吴大学的教授景先生曾经就读于密歇根大学法学院,承蒙他抬爱,为我疏通关系做保举,密歇根大学同意破格录取我。我已经买好了船票,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长久的沉默后。

云观澜问:“要去多久?”

“短则两年,更长的话我也不知道,看学业进展情况。”

又是一阵风吹过,初春料峭风亦疾,吹落满梢无辜的洁白的花。

云观澜伸出手来,替孟聆笙拈下粘在她鬓上的一瓣花。

他没有再说话。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孟聆笙登上“弗吉尼亚号”轮船,前往美国攻读法律学硕士。

澹台秋、余玫瑰、孙霖去码头为她送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余玫瑰咬着女士香烟,望着越发渺茫的船影,想起早先在云观澜办公室里他们之间的那番交谈。

“真舍得不去送别啊?”

“她未必想见我。”

“万一她一去不回呢?”

那一直低头看文件的人突然抬起了头,语气笃定,眼中闪烁着星火:“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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