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与杨清风平日里都是住在大营中,将军府里空空荡荡,除了几位老仆,并无多少闲人。这日子夜时分,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落在树梢,姿态灵活,比鸟雀更轻盈。
府里很安静,举目望去漆黑一片,连灯火也没亮几处。红罗刹按照先前探得的消息,一路径直飞掠前往北边一处小院,那里一样也是寂静的,隆冬天寒,更是连虫豸鸣叫也无,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她先凝神听了片刻,面色却是一变,不再屏住呼吸,而是几步登上台阶“哐啷”推开门,黑洞洞的前厅像是一双黑漆漆的眼,正幽幽与她对视,惨淡月光撒进窗棂,桌上蒙了薄薄一层尘土,茶具也用布套罩着,看起来已经至少半个月无人住过。
混迹江湖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耍,红罗刹眼底寒光一闪,转身出了小院。
……
午后,耶律星正在大帐中翻看军情,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如此粗鲁而又大胆的行径,料也不会再有第二人。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来者空荡荡的双手,便嗤笑道:“看来圣姑此行并不顺利。”
红罗刹开门见山道:“我们被骗了。”
耶律星皱眉:“什么意思?”
“萧澜与陆追的确来了玉门关,可压根就不在将军府中,也不在楚军大营。”红罗刹道,“所谓水土不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隐藏他们真实的行踪。”
“那他二人去了何处?”耶律星闻言站起来。
红罗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道:“王上那丢失的金麒麟,现如今似乎在萧澜手里。”
耶律星兀然握紧拳头:“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将军府的马夫,此事千真万确。”红罗刹道,“不过王上也不必着急,那马被喂得膘肥体壮,似乎日子过得甚滋润,将来寻个机会,与飞沙红蛟一道抢回来便是。”
耶律星却没心情与她斗嘴,鹿饮泉发生的事情再次一幕幕浮现于他脑海中,来路不明的两名大楚俘虏,先是卖命干活博取信任,修建完石阵鬼城后,又在一夜之间夺马逃离,仅给自己留下勉强糊口的粮食。当时只顾震怒,现在仔细一想,如此缜密而又周全的计划,实在没有可能是出自普通百姓之手——那分明就该是萧澜与陆追。
一直费心苦苦寻找的人,竟从自己手掌下从容离开,这份屈辱已远超遗憾,耶律星握紧拳头,他本想先冷静下来,满腔怒火却反而越烧越烈,只恨不能立刻重回一个月前,回到鹿饮泉的石阵鬼城,去提醒那时大意草率的自己,敌人就在身边。
“王上。”红罗刹道,“你可否能猜到他们去了何处?”
耶律星道:“鹿饮泉。”
“鹿饮泉,石阵鬼城?”红罗刹又问,“何以见得?”
“圣姑也与本王一道同行吧。”耶律星并未多加解释,而是大步出了帐篷,朗声道,“来人!”
“王上!”守卫上前。
“传令下去,”耶律星道,“第五骑兵营即刻整队,今晚随本王一道出征!”
守卫心里微微吃惊,却不敢多问,伏身领命匆匆离去。红罗刹依旧靠在大帐门口,道:“王上当真不打算将事情原委说给我听听?至少也能多个人一道分析,万一这只是障眼法,他们其实并未去鹿饮泉呢?岂不是白跑一趟。”
“不可能。”耶律星道,“我了解他。”
一个萧澜再加一个陆追,即便纳木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两人此番乔装被俘,明显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探听鹿饮泉的秘密。石阵鬼城想来早已被动了手脚,否则萧澜一不会配合修建,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往里冲,而当初抢自己的那几车粮草,只怕也早已送了过去。
按照鹿饮泉与楚军大营的距离,若自己快马加鞭,应该还有机会将他们拦截在天麦沙漠的尽头。想到这里,耶律星狠狠一甩马缰,让胯下黑色战马顶风疾驰,直向大漠深处冲去,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则是夕兰国最精锐的骑兵营,玄衣铁甲,长刀光寒。
而与此同时,萧澜也正潜伏在一处山包后。月牙湾听起来像是水湾,却处处干涸皴裂,只有无数或高或矮的沙丘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像是一片静止的海,连浪花也凝结在半空。
松软的沙地被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一群异族打扮的人正在缓慢地向前走,一阵风迎面吹来,扬起的不单单有沙尘,还有几丝熟悉的味道。
萧澜微微皱眉,火药?
那伙异族人将这一圈沙地都踏了个遍,方才转身离开。夜色是最好的保护伞,呼啸的风也掩去了脚步声,并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萧澜,他们更不会知道,在距此不远的另一片沙地中,还隐藏着数百楚军,正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前头逐渐变得嘈杂起来,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沙地,许多木桶正整齐摞在一起,火药味浓厚到呛鼻。萧澜微微抬手,示意身边的人也停止前进。
“萧少侠。”一名副将道,“看对方这架势,是要将这批火药暂时埋藏在这里,一来行军前进时少些负担,二来也是留个后手。”
萧澜沉思片刻,道:“后撤,听我的命令行事。”
副将答应一声,又叮嘱:“萧少侠务必小心,这些火药数目庞大,威力不容小觑。”
萧澜点点头,单手握住乌金鞭梢,从另一侧缓缓接近对方。营中众人都在忙碌搬运,并没有谁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的闯入,萧澜在沙丘与黑夜的掩护下,很快就将这片营地的状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萧少侠。”副将见他回来,赶忙道,“怎么样?”
萧澜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道:“记住了?”
副将连连点头,转身向着楚军营地的方向跑去。萧澜脱下外袍,先在里头裹上了一团沙土,又用布条横七竖八捆了个结实,做出一个巨大而又沉重的布球来。他从怀中掏出火折,登上高处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忙碌的夕兰国大营,或许是为了方便搬运,所有火药桶都被搬到了一起,士兵们正在将防潮的毡布铺好,打算把木桶裹起来方便埋藏。
月光在此时渐渐明亮起来,周围景象也变得更加清晰几分。一名夕兰国的小头领忙碌许久,坐下刚想休息片刻,抬头却见远处的沙丘上似是有人影闪过,慌得他赶忙站起来,再度看过去时,那里偏又恢复了先前的空空荡荡,只有风,唯有风,不耐烦地卷起尘与沙。
看花眼了?他心里有些疑虑,想了片刻,还是打算过去看个究竟——方才那一闪即逝的身影太过真实,实在不像是自己的幻觉,而事实也很快就证明,那的确不是幻觉,而是的的确确有人正埋伏在暗处。
黑色身影自沙丘后一跃而起,手中蛇形长鞭斩风落下,先是切碎月光,后又猛然从地上卷起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的,冒着黑色的浓烟,像是传说中地狱守门恶兽的巨眼,从半空中急速飞过。那小首领眼睁睁看到头顶的天空亮了又暗,零星掉落的火星所来的灼热温度,让他瞬间就明白过来即将要发生什么,顿时骇然万分,撕破了嗓子大吼:“小心!”
紧随他喊声的,是震耳欲聋的炸药声,此起彼伏神雷天降,在漫漫黄沙中绽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焰火,沙尘先是如礼炮一般冲到半空,后又像雨一样纷纷落下,同时溅落在沙丘中的,还有鲜红的血。
萧澜捂着耳朵隐在沙丘后,直到最后一声巨响停歇,方才起身重新跃上高处。身后星火连绵杀声震天,是初赶来的大楚军队,他们潮水一般涌向残存的敌军,以不可抵挡的无敌姿态,将其悉数吞没。
对于楚军而言,这是一场不战而胜的对决,而对于萧澜来说,事情还远未结束。他翻身骑上一匹战马,闪电般穿过那依旧冒着浓烟的营地,手中长鞭闪出寒光,毒蛇般卷住前方一人的脖颈,带着他高高飞至半空,几乎将喉管与骨头绞得粉碎。
“还要跑吗?”萧澜挡在众人身前。
“杀了他!”对方打头一人愤怒嘶吼,手中不知何时已落了一对圆月弯刀,没有片刻停顿,便饿狼般扑向萧澜。其余人也一窝蜂涌了上来,只恨不能生出利齿,将面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撕扯吞噬干净。
萧澜侧身一避,让对方看清了自己身后熊熊燃烧的火把,也看清了烈火掩映下数百上千的大楚将士,每一把刀剑,都折射出刺目的光。
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对峙,对方哑声凶狠道:“你想要什么?”
“想请诸位跟我走一趟。”萧澜道,“顺便提醒一句,这不是交易,阁下没有别的选择。”
“若我们不答应呢?”对方虚张声势道。
萧澜只微微一抬手,立刻便有数百张弓箭被拉满弦,寒光点点,齐刷刷对准众人。
诚如对方所言,此情此境,也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许久之后,不断有武器沉闷落入沙地,这伙人沉默举起双手,眼底都闪着不甘。
“很好。”萧澜笑笑,又宽慰道,“诸位放心,大楚军营的待遇,不比夕兰国差。”他一边说,一边有楚兵掏出沉重的铁锁木枷,将俘虏“哐啷”一声锁了起来——令萧大公子的话登时就没了任何可信度。
“你笑什么?”返程途中,萧澜问。
副将喜不自禁:“跟着萧少侠打仗可真是痛快,杀能杀个酣畅淋漓,不吃亏不憋屈,而且还从未输过一场。”
“这话私下说说便成,可别让我师父听到。”萧澜指着他警告,“否则又要念叨,说不吃亏不憋屈是江湖人的打法,罚我继续抄兵法。”
“是。”副将笑道,“我去前头看看。”
萧澜点头,自己也一扬马鞭,指挥大军的前行速度更快几分——早一天回去,说不定还能接到初从鹿饮泉回来的心上人。
……
天边卷起滚滚黑云,陆追勒紧马缰,道:“要起风了?”
“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吧。”杨清风道,“看这天气的确有些不妙,先躲到明日再说。”
陆追答应一声,下令众人各自寻好避风处,先将帐篷搭建起来,又趁着狂风尚未至,抓紧时间生火煮粥,早早就混饱肚子钻被窝,也好等着天明风止之后再继续赶路。
后半夜时,大漠中果然就刮起狂风,若非众人早有准备,只怕连帐篷都会被掀飞到半空。陆追睡意全无,裹着毯子听了一夜外头低沉的咆哮声,自从来到大漠,他还是第一回遭遇这种极端的天气,杨清风却说不必太过担忧,说这肆虐而又骇人的风声,顶多一夜就会停。
果然,随着天色一点一点发亮,风声也一点一点消失,陆追总算松了口气,收拾好毛毯刚打算钻出帐篷,外头却又传来了新的低沉咆哮——不过这一次不是风,而是隐隐雷动的马蹄,听声音,少说也有数百匹战马。
“报!”先锋官策马折回,大声道,“前头,前头有夕兰国的军队!”话未说完,人就已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浑身是血。陆追飞身一把将他接住,单手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箭伤,沉声叮嘱:“忍着!”
箭羽被大力拔出,陆追抬手封住他的两处穴道,又将伤口紧紧包扎好,扶着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叫来一人暂时照顾。再出去时,杨清风已指挥军队挡在了百姓前方,长刀铁盾,铸成一道铁壁铜墙。
“前辈。”陆追策马上前,与杨清风并肩而立。
“是耶律星。”杨清风小声叮嘱,“此人诡计多端,你多加小心。”
耶律星?陆追微微皱眉,还以为是夕兰国一支巡逻队,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耶律星亲自带兵。他看着前方那支黑压压的军队,粗略估计人数应当是楚军的两倍,这么一来,硬碰硬八成会吃亏,更别提在大楚军队的身后,还有数百赤手空拳的无辜百姓。
天地之间气氛肃穆,透过弥漫的黄沙,耶律星看着不远处的陆追,眼底除了贪婪,更多的却是疑虑。红罗刹也看出异样,皱眉道;“萧澜不在?可别调虎离山,趁着王上不在,率军去攻营了吧。”
耶律星猛然握紧缰绳,疾驰几步行至最前,再看一遍,也依旧没有萧澜的身影。
陆追倒是对耶律星颇有兴趣,先前在鹿饮泉的时候,萧澜恨不得天天用被子将他裹起来,连大帐门都不准出,因此这算是他失忆后,头一回知道这饥渴流氓长什么样——饥渴流氓四字,是萧大公子说的,回回提起时都语调幽幽,想记不住也难。
“萧澜呢?”耶律星沉声问。
陆追略略意外,不说对方颇为觊觎自己,可为何此时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垂涎,反而开口就问萧澜人在何处——话说回来,我心上人现在何处,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