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善堂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那独臂老妪吃过饭后,便坐在台阶上一个人晒太阳,不住低着头打盹,好几回都险些栽到地上,却又不肯回屋去睡,说是要等人。
“还等萧少侠呐?”管事暗自摇头,在她耳边大声道,“萧少侠在军营里头,忙得很,顾不上这头。”
“谁说顾不上,那不是来了吗?”独臂老妪双眼直勾勾盯着前头,笑出一脸深深皱纹来,又悄悄问道,“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好看。”管事只当她脑子不清楚,嘴里随意敷衍两句,回头却见萧澜当真正在往这头走,手里还拎着点心匣子,只是陆追却不在身侧,只有他独自一人。
“你看,我就说这小心肝放不下我。”独臂老妪撑着站起来,抚弄了一下鬓边发,学做出小女儿的情态来。管事哭笑不得,也不知这疯癫的小老太太何时才能清醒些,扶着她出了院门,道:“萧少侠。”
“这里交给我吧。”萧澜将点心递给他,“替老人们买了些吃食。”
“你只管给旁人送,怎么也不知道给我送些?”独臂老妪埋怨。
萧澜直白道:“我有话要同前辈说。”
一听他叫上了“前辈”,管事心里恍然,猜测这估摸又是江湖中事,于是赶忙告辞。萧澜径直进到院中坐下,道:“昨晚红罗刹来杀我了。”
“看你这毫发无伤的,应当没吃亏。”独臂老妪围着他转了两圈,又啧啧道,“我早就说了,她决计不是你的对手。”
萧澜道:“前辈就不担心?”
“我为何要担心。”独臂老妪阴阴笑道,“没了一个女儿,我就同你再生一个儿——”
“前辈!”萧澜出言打断,眼底有些警告的意思。
“凶什么。”独臂老妪坐回石凳上,脸上继续挂着疯癫而又意味不明的笑容,“陆明玉可不傻,有我这个大麻烦在,他哪里会让你杀我的女儿。”
“我不想与幽幽泉为敌,也不想与前辈为敌。”萧澜道,“前辈既是大楚人,可否帮忙劝劝令千金,莫再助纣为虐。”
“她已经输给了你,按照规矩,这笔生意也就废了,还会赔一大笔银子,”独臂老妪道,“往后亦不会再来找你,还要我说什么?”
萧澜倒了一杯茶,没说话。
“哦,我懂了。”独臂老妪凑近,“你是担心我,担心我会出手帮她,所以来当说客?”
“前辈武功高强,行事诡异,又来路不明。”萧澜将茶杯递给她,“若换做平时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大楚与夕兰国战事一触即发,令千金又身在敌营,我自然会多想一些。”
“是你多想,还是陆明玉多想?”独臂老妪看着面前的茶杯,却不肯出手去接,撇嘴道,“我不喜欢陆明玉。”
“前辈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喜欢就好。”萧澜笑笑,“若是喜欢他的人太多,我反而要发愁。”
独臂老妪闻言愈发不满:“你这是来做说客的,还是来表达爱意的,就不怕我听烦了,一怒之下跑去耶律星的大营?”
“前辈早就说了,只想看热闹,不愿管闲事,跑去敌营作甚?”萧澜摇头,“况且在那里可没有这般悠闲的逍遥日子,人人都要干活卖命,一想便知无趣得很。”
话头都被堵了回去,独臂老妪愤懑“哼”了一声,转身背对不再与他搭话。
“前辈。”萧澜敲敲桌子,实心实意道,“不帮忙可以,别捣乱,成不成?”
“那你得每天都来看看我。”独臂老妪讲条件,“每天都来,我就不捣乱。”
“我身在军营,如何能每天都往善堂跑。”萧澜道,“不过三不五时来探望前辈,还是能做到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得来看我。”独臂老妪扭头,又小声叮嘱,“千万别带着陆明玉。”
萧澜一笑:“好。”
“你说说,像你这般年轻俊俏,说话又好听的男人,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多捏几个呢。”独臂老妪定定看了他一阵,又哀哀抚脸叹气,“我年轻貌美时,拢共也没遇到几个,即便是运气好碰到了,也是中看不中用,像个——”
“前辈,”萧澜将茶杯硬塞过来,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你打算何时去劝令千金回来?”
“劝她回来做什么,回来了还要和我抢男人。”独臂老妪摇头,嫌弃道,“让她独自回幽幽泉去吧。”
“也成。”萧澜道,“前辈的家事我不管,可往后若牵扯到战事,今日我可就算提前打了招呼。”
“我知道,你放心。”独臂老妪嘿嘿笑道,“若哪天你当真与那小婆娘起了争执,我肯定向着你,我帮你打她。”
“好,一言为定。”萧澜看看天色,“时间已经不早了,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别走啊。”独臂老妪道,“不陪我一道吃个饭?”
萧澜道:“我还要去军营。”
“去军营,就不吃饭了?”独臂老妪嘴里絮叨,“还是说,你又要去陪陆明玉?”
“什么时候这场仗打完了,我就陪前辈吃饭。”萧澜站起来,“告辞。”
“行,去吧去吧。”独臂老妪叹气,“你们男人,就会哄女人。”她言语听似颇为不舍,一直目送萧澜的背影消失,方才啧啧摇头,自顾自笑了起来。
善堂对面,陆追正坐在茶楼二层,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端着茶杯,昏昏欲睡。
“困了?”萧澜掀帘进来,坐在他对面。
“今天天气可真好,暖烘烘的。”陆追活动了一下筋骨,“怎么样?”
“你猜得没错,红罗刹与她确实是母女。”萧澜道,“两人间的关系也猜不出是好或者不好,不过看她行事作风,不像是会投靠耶律星,却也不像是会为我所用。”
“是吗?”陆追向后靠在椅背上,“若真这样倒也好了,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
“所以呢?”萧澜问,“你打算怎么做?”
“先派人盯着善堂,往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从她嘴里多套些话出来。”陆追道,“在如此紧要关头从天而降一个高手,却白白养着不能用,未免太过可惜。”毕竟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往后再去见她时,要多加留意。”萧澜提醒,“她今日重复了好几回,不想见你。”
陆追道:“原来我这般讨人嫌。”
萧澜配合道:“嗯。”
陆追学他前几日,哀哀道:“伤心了。”
“没事,旁人嫌你,我不嫌就成。”萧澜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照样八抬大轿娶进门。”
陆公子面不改色打掉他的手,心里暗自盘算,这场破烂仗究竟何时才能打完——毕竟宜嫁宜娶的黄道吉日也不多,一年就那么十几二十个,浪费不得。
夕兰国大营,红罗刹将满满一袋金珠丢在桌上,道:“按照规矩,三倍。”
“没想到,”耶律星摇头,“居然连圣姑都不是那萧澜的对手。”
红罗刹懒得多做解释,更不想提起那所谓的娘亲,转身就向大帐外走去。
“圣姑,”耶律星在他身后道,“若圣姑肯留在军中继续替我做事,这些钱你可以都拿回去。”
“不必了。”红罗刹并未回头,“还有一条线索,算我临走前白送王上的人情,大楚军营最近多了一名帮手,王上最好多加留意,她可不好对付。”
“帮手?”耶律星皱眉,“是谁?”
红罗刹语调波澜不惊:“一名疯婆子,武功盖世,杀人如麻。”
“阿嚏!”福寿堂中,独臂老妪打了个喷嚏,继续盯着头顶那方蓝艳艳的天,断续唱着晋地小调。
桃花红,杏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