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的结构框架是窥视:以玉楼、金莲、春梅偷听西门庆与瓶儿始,以西门庆偷觑桂姐与嫖客终。
西门庆每个月出二十两银子包着桂姐,一般来说,这意味着白天许她见客,晚上不许她留人。这一日西门庆来到丽春院,虔婆告以桂姐不在,“今日是他五姨妈生日,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后文桂姐私下接客,每每以“做生日”为由,引得月娘在五十二回讽刺桂姐:“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没想却被西门庆发现躲在后院,陪着一个嫖客饮酒。西门庆大为吃醋,大打出手,大雪里上马回家。无名评点者说:“此书妙在处处破败,写出世情之假。”“破败”二字很有趣,令人想到被面破了,露出里头的破棉败絮,与花团锦簇的表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清的小说与戏剧,往往喜欢反映表面与内里的差异,写谎言覆盖下的空空世界,《金瓶梅》《红楼梦》,无不如此。
金莲、瓶儿挨打的场景,是针锋相对的映照:瓶儿挨了几马鞭子才肯脱衣服跪在地上,金莲则是脱衣下跪之后才挨鞭子。玉箫问玉楼:“带着衣服打来,去了衣服打来?亏她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一方面从丫头口里再次描写了瓶儿肌肤之白,一方面隐隐又与金莲裸身受笞遥遥相映。
瓶儿、西门庆早晨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嫁妆箱子让西门庆过目她带来的金银细软: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她当年从梁中书府带出来的那一百颗西洋大珠。在第一百回,月娘逃难,又携带着这一百颗明珠,在她预言性的梦中送给了亲家云理守[1]。张竹坡对于这百颗明珠,有精彩的辨析。他把这百颗明珠视为一百回小说《金瓶梅》的写照:“见得其一百回乃一线穿来,无一附会易安之笔。……又作者自言,皆我的妙文,非实有其事也。”又以百颗明珠象征人生无常,财物数易其主,珠子不知经过了多少人才落到梁中书手中,“梁中书手中之物又入瓶儿之手,瓶儿手中之物又入西门之手,且入月娘之手,而月娘梦中,又入云理守之手,焉知云理守手中之物,又不历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压,而珠始同归于尽哉!”瓶儿拿出钱物,让西门庆帮她打首饰。金莲看到西门庆大早晨慌慌忙忙往外走,戏西门庆“鬼推磨”(暗含“有钱能使”四字),内中包着很多真实。金莲要西门庆用给瓶儿打首饰剩下的金子给自己打一件同样的九凤甸儿,说瓶儿所要的两件首饰,一共使六两左右金子就差不多了,“还落他二三两金子,够打个甸儿了”。瓶儿的钱与物,是众人觊觎嫉妒的对象,而瓶儿从最开始和西门庆相处,便每每在金钱上吃亏。瓶儿死后,仆人玳安回忆瓶儿好脾气、花钱大方,说她派仆人买东西,往往多给他们一些钱,还笑说:你们跑腿,不图落,图甚么!只要把东西给我买个值着就好。映照这里西门庆为她跑腿打首饰,金莲从中图落,则作者讽刺之意宛然:在瓶儿这个“富婆”面前,西门庆、金莲和那些仆人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瓶儿过门,月娘之吃醋与金莲之吃醋,其表现如一,其质地又有不同:在会亲酒宴上,月娘对自己的兄弟吴大舅抱怨西门庆:“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我这穷官儿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筭帐。”月娘觉得最刺心的,不在瓶儿之相貌之材,而在其有钱。西门庆在瓶儿处一连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有潘金莲恼得要不的”。金莲最懊恼的不是瓶儿有钱,而是她夺去了自己的宠爱。
瓶儿过门,而前夫花子虚的大哥花大居然被西门庆请来吃会亲酒,且被尊称为花大舅,从此亲戚往来不绝。如果说《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金瓶梅》——有任何儒家思想,那么其最强烈的表现便在此等处,也就是“正名”。又比如几个歌妓在会亲酒宴上唱“永团圆,世世夫妻”的曲子,“知音”的金莲挑拨月娘说:“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虽然金莲的挑拨出于私心中对瓶儿的嫉妒,但是她说的话往往含有真实,所以能够刺痛月娘。正名者,就是要在一个等级社会里面,每个人都按照其地位行事,不可乱了名分。妻妾名分之区别,自然也属于“正名”的范围。歌妓为娶妾唱“世世夫妻”,花大被西门庆称为“大舅”,都是乱了名分的表现。
这一回里,第一次提到家人来旺有个多病的媳妇儿,为稍后来旺媳妇病死、续娶宋蕙莲伏笔;又第一次提到月娘给王姑子送香油白面。后来月娘越来越好佛,常常请来尼姑在家宣宝卷,王、薛二尼姑往来不绝,便是从此起头。张竹坡认为,此书以前从未写月娘好佛,偏偏于此初次提及者,是因为月娘与西门庆反目,王姑子出主意让她烧夜香,结果终于被西门庆撞见而深受感动,夫妻言归于好。王姑子的计谋生效,成为月娘好佛之始。张竹坡所言有理,而书中人物如金莲也觉得月娘烧香是有心的作为,可为一证。金莲聪明机灵,她对事件过程、人物心理的猜度往往奇中,小说里已经不只一次地写到过,那么她对月娘烧夜香的动机判断正确,原也没有什么奇怪。
注释
[1]按,云理守者,云里手也。乃帮闲之无形无影之手,只知道掠夺他人之物,同时也象征着命运的无形力量,使人的一世积蓄,包括人自己,都可以在转瞬之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