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绣像本和词话本,在美学原则上有着深刻的差异,其最大的表现之一就在于卷首诗词的运用。词话本明朗直白,喜欢借卷首诗作出道德的劝戒和说教;绣像本则比较含蓄,喜欢借助卷首诗词给予抒情性的暗示,或者对回中正文进行正面渲染,或者进行富于反讽性的对照。词话本这一回的卷首诗,以“名家台柳绽群芳,摇拽秋千斗艳妆”开始,以“堪笑家麋养家祸,闺门自此坏纲常”结束,一方面指女婿陈敬济混迹于西门庆妻妾之间,一方面指家人来旺与第四房孙雪娥的私通。绣像本这一回的卷首,则是一首秋千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有说是苏轼作,有说是李清照作,也有索性说是无名氏作。通篇况味,写一个娇憨女郎——应该还是待字深闺的少女,试想若作少妇,“倚门回首”便太不堪了——何况薄汗湿轻衣,应了“露浓花瘦”的意象:花瘦固然是因为露浓,然而也正是少女的体态身段,不是少妇的娇艳丰满。“见有人来”下面两句,语意应该颠倒过来理解:见了生人,匆匆和羞而走,于是既来不及整理因为打秋千而散乱的鬓发和金钗,又因为行走匆忙而落下了鞋子。[1]然而终于忍不住好奇,于是倚门而立,故作嗅梅,实则窥视来客也。就像所有的古典诗词,这首词刻画了生活中的一个短小的瞬间,宛如现下的电视小品,不给出人物的来龙去脉,只是描绘他们在一个片断时空中对一件事情的反应,又好似街头作剪纸肖像的艺人。小说《金瓶梅》却像填空一样,把古典诗词限于文体与篇幅而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提供给读者,而且,还往往加入一点小小的扭曲——比如在这一回里,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羞涩娇憨的少女,而是一群“久惯牢成”、经过暴风骤雨的少妇,而那个来客,是她们名义上的女婿。她们不仅没有“和羞走”,而且反而请求女婿帮忙推送秋千。如果她们也曾“袜刬金钗溜”的话,那么,根本不是因为走得匆忙,而是因为打秋千打得颠狂也。
春昼秋千,实在也是古典诗词中常常歌咏的美人举止。然而,众美人之中出现一个被叫作“姐夫”的陈敬济,似乎有些不伦不类。陈敬济奉了月娘之命推送秋千,不是“把金莲裙子带住”,就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著她大红底衣”——美人秋千会,顿时不那么雅相了。
然而最讽刺的是月娘对众人说打秋千不应该笑,因为笑多了一定会腿软,并举例说当年她做女儿时与邻居周台官的小姐打秋千,周小姐因为笑得太厉害而跌坐在秋千上,结果“把身上喜抓去了”,后来丈夫认为她不是黄花女儿而将其休逐回家。月娘的结论是:“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月娘张口便说教,固然煞风景,而她所举的例子,不仅令人可笑地不恰当,甚至相当犯忌:在场岂止没有一个女子是黄花女儿,就说娇儿、瓶儿、金莲、玉楼,又哪个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庆的?玉箫、春梅,已是西门庆的收房丫头;西门大姐也已嫁为人妻;蕙莲不仅是家人媳妇,更是再醮之妇。月娘似乎时时不忘她是以女儿身嫁来的正头夫妻,然而她的陈腐说教,却愈发提醒了读者:在这里打秋千的大多数妇人,都是——就像惠祥说蕙莲的——“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对照卷首词,我们意识到这中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其实是对古典诗词之优美抒情世界的极大颠覆——这当然是指绣像本而言。
另一方面,月娘一番道德说教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代表了十分典型的对于享乐的恐惧:欢乐会导致放绽,导致堕落,导致破败。因此欢乐需要督促和鼓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古诗十九首》第十五)春宵一刻犹值千金,何况春昼乎。打秋千是乐事,月娘偏偏要大家莫笑,则正好违背了打秋千的本意了。
众人之中,蕙莲最会打秋千,并不要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这里有两个妇人被描写为“飞仙”,一是金莲,一是蕙莲。秋千的起落,摹写出蕙莲与金莲起落的命运:从受宠而骄,到受辱而死,其间也只是“忽地”一瞬间而已。
词话本里,蕙莲打秋千被风吹起裙子,露出里面穿的“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月娘笑骂了一句‘贼成精的!’就罢了”。此绣像本无。玉楼每每看不惯蕙莲的轻狂,而月娘却每每含忍之。月娘究竟是不是知道全家大小都已知道的蕙莲与西门庆的私情呢?知道而假装不知道,这是作者最怪罪吴月娘处。就比如雪娥与来旺有私情,是月娘的丫头小玉发现的,“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这个“都”字,想必包括月娘在内。但身为主妇的月娘居然也不闻不问。这件事最终还是潘金莲告诉给西门庆的。作者褒贬之意都隐隐写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