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妈为东京的翟管家找到韩道国的女儿爱姐做二房,西门庆相看爱姐时,顺便看上了道国之妻王六儿,从此结下私情。然而还在相亲之前,道国似已和老婆有了默契,只看“妇人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浓妆艳抹,打扮得乔模乔样,洗手剔甲”等语,便已露出端倪。都说西门庆贪财好色,仗势欺人,但是人如韩道国及其妻,何尝是被动挨欺负者?明明是俗语所谓周瑜打黄盖是也。
西门庆来相看爱姐,却“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口中不说,心中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他。”正应了西门庆在三十四回中判案时的断语:“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他的猜度居然一语中的,可见西门庆也是熟悉此道者。西门庆临走,道:“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评点者看在眼里,眉批“我去罢”“不坐了”二语写出西门庆“留恋不肯出门之意”。其实何止如此,就是六儿的挽留,也显得口角低徊、情色暧昧:本来是主人与伙计娘子、相亲者与被相者的家长在谈话,这几句微妙的对白却把二人的身份变成了客与主、男人与女人的关系。
王六儿我们早已知道是王屠夫的妹子,如今又添加上“属蛇的,二十九岁了”。是屠夫的妹子,所以才如此善于“张致骂人”;属蛇,又似乎与她的“纤腰拘束、乔模乔样”相应。描写六儿时,作者除了说她“把水鬓描写得长长的”,还说她“淹淹润润,不施脂粉,袅袅娉娉,懒染铅华”。不施脂粉而本色装束,与她的女儿爱姐正好形成对比:冯妈妈口中所述的“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得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以及西门庆眼中所见的“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闲丽,肌肤嫩玉生香”。两个女人,两种描写:盖六儿是饶有风情的妇人,爱姐却是还很稚嫩的十五六岁少女。这里有趣的是,我们大概以为成年妇人才需要涂脂抹粉、少女才有资本天然装束,没想做母亲的铅华不御、做女儿的反倒粉黛盈腮。何以然?正因为母亲是成熟的女人,有风情、有自信而善于打扮,知道如何才能显露自己的优点、遮掩自己的缺点;王六儿的“紫膛色脸”本不适宜涂脂抹粉,何况成熟妇人自有其不依靠脂粉的特殊魅力,脂粉太浓艳反会掩盖本色,使得自己在年少的女儿旁边更显憔悴。女儿一方面是稚嫩少女,仅有“意态”而没有风韵,另一方面西门庆来相看的是女儿,而太师府对韩道国一家来说宛如天上,哪怕女儿只是嫁给太师的管家做妾,也强似嫁给一个普通人家为妻,所以爱姐是这一天的主角,自然必须打扮起来,不能被母亲夺了聚光灯也。
读到此处,总是不由得想起托尔斯泰小说里面的两个女子:安娜·卡列尼娜和吉提。吉提是待嫁的青春少女,安娜是成熟的妇人,吉提对安娜的穿着打扮和风采总是混合着羡慕与嫉妒。一次盛大的宴会,吉提绞尽脑汁要把自己打扮为晚宴上最漂亮的女郎,尤其她知道安娜会来参加晚宴,就更是在衣饰装扮上费尽心机。那天晚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她在宴会上见到安娜,却不由得还是要甘拜下风:安娜没有穿任何鲜艳的衣服,只是穿了一件黑色天鹅绒的晚礼服,戴了一根珍珠项圈而已。然而这身打扮艳光四射,越发衬托出她的丰姿。——从王六儿想到安娜,似乎离得太远了,然而魅力的原则却是古今中外都相同的。
西门庆坐下以后,爱姐在一旁侍立,冯妈妈倒茶来,“妇人用手抹去盏上水渍”,令爱姐递上。这个细节看似琐屑,然而与第七回中西门庆相看玉楼时的情节暗合:“小丫头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绣像本评点者在“抹去水渍”下评道:“举止俏甚。”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金瓶梅》作者生活时代的惯例,但我怀疑如果是惯例,比之稍后的绣像本评点者就不会赞美举止俏甚了。无论如何,爱姐不解抹去水渍,或者王六儿怕其不懂得抹去水渍,都显示了六儿是成熟妇人而爱姐是娇憨少女。六儿抹水渍与玉楼遥遥呼应,又暗示了六儿以自己被西门庆本人相看自居也。
在描写王六儿装束时,词话本比绣像本多了“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这双鞋的款式颜色,与第二十九回玉楼所做的鞋子(玄色缎子羊皮金云头)一模一样。当时玉楼曾对金莲说:“我比不得你们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从穿鞋的颜色花样上,除了写出西门庆好色,“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十九回西门庆骂蒋竹山语),再次侧面摹写六儿已经年纪不轻:二十九岁是中国旧时计算年龄的方法,按照现代人的计算方式,王六儿只有二十八岁而已。二十八岁在现下固然不算什么,但是在以十五岁为女子成年期的古中国,可真要算是半老徐娘了。且看即使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张爱玲在小说《倾城之恋》里面把少妇白流苏写成二十八岁已经怕读者大众不能接受,虽然依着她,流苏应该更老些(《我看苏青》),则我真佩服《金瓶梅》作者的魄力——在那样一个年代,写一班“久惯牢成”的“中年”妇人,又如此能够写出她们的美,她们的魅力。
又,描述王六儿与西门庆偷情的词用了战争的比喻,虽然也是艳情小说所惯用的手法,但是用在王六儿身上,一来见得二人本无情愫,一个好色、一个贪利而已,所以二人做爱毫无温柔情款可言;二来写王六儿“勇猛”,也是为了给西门庆终于死在这个六儿和家里的潘六儿手上做铺垫(对比金莲、瓶儿初次与西门庆偷情的描写即可知)。金莲属龙,王六儿属蛇,俗称小龙,西门庆则被派属虎,作者有意写龙虎斗也。
作者特地描写王六儿家里摆设,虽则小家子气,但是拥挤热闹,很有低中产阶级三口之家过日子的气氛。前此,金莲、瓶儿都是有夫之妇,但作者从不写金莲、瓶儿家里的摆设,因为金莲、瓶儿对她们的丈夫憎厌还来不及,哪里会一心一计与之过日子呢。六儿虽然和小叔有染,和西门庆通奸,但是二者都是在韩道国的默许甚至鼓励之下明做(焉知不是因为韩二太穷娶不起妻子,故韩道国甘心分惠),而且六儿疼爱女儿之情如见(“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够!”)也毫不憎厌韩道国,下一回有更明显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