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话本此回回目,重点仍旧放在月娘身上。绣像本作“夫人遇故主”,极为春梅吐气;其实为春梅吐气还不仅仅是写春梅,而是为了寒碜势利而吝啬的吴月娘。
这是书中十分重要的一回,也是西门庆死后的凄凉世界中,写得十分精彩的一回。清明,上坟,皆是用春天景物的繁华,生命的横蛮与美丽,来衬托黄土坟茔的凄凉,死亡的强力与悲哀。上坟凡二处:一处是西门庆,一处是潘金莲——书中两个欲望最强烈、生命最旺盛的人物。在《金瓶梅》之前,大概还没有哪部小说如此恣肆地畅写清明节:不是像很多古典白话小说那样,把清明郊游用作情节发生的时空背景、推动故事发展的手段而已,而是实际具体地描写死者与生者的复杂关系,更何况两个死者都是我们如此熟悉的主要人物。换句话说,《金瓶梅》里面的清明节不仅仅是一个背景,而是情节本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一个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意象。
这部书中,写得最多最细致的两个节日是元宵与清明:一个在热闹中蕴涵着冷落消散,一个在冷落消散中蕴涵着热闹,那么作者选择这两个节日施以浓笔重彩并非偶然。本书凡三次写清明,一次在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当时西门庆去郊外玩耍,月娘带领众姐妹在后花园打秋千,当时,还有李娇儿、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春梅、玉箫以及“万红丛中一点绿”的陈敬济。如今不过三年,这些人已经或死或散,当时富于诗意的春昼秋千,既标志了名分地位的混杂,也有月娘嘱咐敬济推送秋千的放纵。因此,本回一开始,就写薛嫂奉月娘之命,送西门大姐回陈家,为陈敬济死的父亲上祭,两次被陈敬济逐回。
月娘自从抓住敬济与金莲奸情,便趁势赶走敬济,与之隔绝,而且把西门大姐留在宅里,这分明是要和陈家断绝关系的意思。如今听说陈洪死了,又值天下大赦,陈洪的妻子从东京避难所回来,便送西门大姐回来,偏又不肯把大姐的陪嫁以及陈敬济当初带来而寄存在月娘上房的箱笼一起送来。如果我们回顾第十七回,就会注意到:那时分明数次提到敬济与大姐来时带了“许多箱笼床帐家伙”,“都收拾月娘上房来”。因此敬济见到大姐便骂道:“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这样的话,提醒了我们西门庆豪富的来由:不仅因为吞没了女婿的家财,也是因为玉楼、瓶儿每人带来一笔丰厚的陪嫁,这份陪嫁,其实是布商杨宗锡、内府花太监的毕生积蓄。西门庆何得不成为富豪?如果仅仅靠着他的生药铺,则不管西门庆如何会做生意,毕竟“算不得十分富贵”,只能是清河县一个“殷实的人家”而已。
吴月娘见敬济不收大姐,便“气得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揽得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叫他这等放屁辣臊!’”金瓶作者写月娘到后来,变得越来越粗鲁,越来越自以为是,毫无自省的能力。一来只字不提起收了敬济家的东西;二来对去世的丈夫满怀怨恨,完全没有夫妻一体之感,更不觉得自己是主动引敬济入室的人;三来“只恨死鬼”云云,难道当初陈家遭难,自己可以坐视不管不成?又流露后悔与陈家结亲之意,何不想到当初西门庆何等炫耀自己与“提督杨老爷”是四门亲家?我们又必须知道:大姐的亲事,是西门庆的先头妻子陈氏在世时许下的,则月娘此处所骂的死鬼,不仅有西门庆在,还有大姐的母亲陈氏在。月娘为人,实在势利、刻薄、贪婪而暗昧。下面又对大姐说:“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这样的话极为生冷无情,而且既然如此,在当初赶走陈敬济时,何不即送西门大姐与丈夫在一起,而留大姐至今?似乎是觉得当初陈敬济一无所有,不给大姐带任何陪嫁箱笼,自己也难以说得过去;如今天下大赦,敬济母亲携家产回来,大姐便可以罄身送去,而大姐的陪嫁箱笼也可以没入上房,永不提起了。
本书第二次写清明,在第四十八回,那是西门庆的全盛时期,生子、加官,大修祖宗坟墓,带领全家前来祭祀,官客、堂客,一共五六十人,“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加外四个小优儿、四个唱的妓者,声势极其煊赫。彼时金莲与敬济调情,以一支桃花做了一个圈儿,套在敬济的帽子上,两人之间的默契,比起前一年又已进了一步。这一回中清明的场面极为铺张热闹,专门为了和本回寡妇上坟的凄凉对照,本回清明节来陪祭者,只有吴大舅和吴大妗子,又来得极晚,因为雇不出轿子来,最后雇了两头驴儿骑将来。这种冷清寂寞,在花红柳绿的春天景物陪衬下,越发显得萧条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