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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赵伯年正在书房练字,听到门响之后稍一抬头,瞬间便愣在了那里,添饱的毛笔悬在半空,须臾之间,一滴墨便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赵伯父。”温冉乖巧地与他打招呼。

赵伯年回过神来,不禁笑道:“像,太像了。我有十几年没见你父亲了,一下子看到,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温冉落座,悄悄环视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墙上都贴满了毛笔字,看字体都是一个人的,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吧。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衫,气质宽厚高雅,不经意间就让她放松下来。他应该是很了解父亲,连父亲最爱的茶都还记得。

“我记得,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最爱喝茶的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聚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喝酒,偏偏你父亲,烟酒不沾。”

一道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了温冉面前,她掀开茶盖,闻着那袅袅茶香,认真地听面前的男人说,男人一身白色长衫,在这恒温二十六度的屋子里并不显得单薄。

男人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父亲最爱喝的茶。”

温冉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苦涩涩的感觉。

柔柔一笑,她说:“谢谢您,赵伯父。”

“在B市读书?”赵伯年亲切地问道。

“读了将近五年了。”她认真地回答。

“哦,那家也在B市?”

温冉摇摇头:“家在T市,妈妈还在那里。”

赵伯年看她一眼,缓缓问道:“你母亲,还在T市?”

“对,她在T市还有工作。”顿了顿,她补充道,“我爷爷,还没有认她。”

赵伯年显然也知道这段往事,就此搁置不提,只是轻声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让温冉有些奇怪,却还是认真地答,“嗯,还可以。”

赵伯年松一口气,又靠向椅子:“那就好。”顿了顿,问道,“你父亲早逝,这些年你母亲是一个人将你抚养大的?”

“对,妈妈她,没有再婚。”

听她答完,赵伯年笑了笑:“我跟你爸爸从小一起长大,他这人生性孤僻,没什么朋友,我也算个异数吧。冉冉你也不要这么拘束,叫我声叔叔,总是没问题吧?”

原来他看出了她的拘谨,温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甜甜地叫了一声“赵叔叔。”

“当年你父亲铁了心要学考古,你爷爷怎么劝都不行。说起来,就他这拧脾气啊,你们家谁估计都及不上。”赵伯年回忆,“不过,你父亲倒真是块学术料子,对着一块儿石头都能看半天,他呀,可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

温冉笑笑,沉吟:“赵叔叔,您这里有我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有的,我给你找找。”说着赵伯年就起身去书柜前,“你父亲不爱照相,所以我的照片也不多,说起来他那里也应该有一份的。”

果真不多,厚厚的一本相册里只有几张父亲的照片。温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些旧黄的照片,鼻尖忽然就酸涩起来,就是这些照片,她的爸爸。她不无遗憾地说道“我们那时经常搬家,不知怎么,就把照片弄丢了。”

赵伯年忽然抬头:“冉冉,你爸爸他,是怎么去世的?”

温冉一愣,从照片中抬头,“车祸。”

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和母亲正在吃午饭,忽然接到了J省某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那人告诉母亲,父亲在归来的高速上与人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母亲挂断了电话,立刻将她送往姨妈家借住,而后匆匆赶往某市。这件事,留给她最后的记忆就是那一盒薄薄的骨灰。

沉默良久,赵伯年悠悠一叹:“你父亲这一辈子很不容易,他精神上有一些毛病,压力大了容易出问题。我总以为他跟你母亲结婚了会好些,没想到,他还是英年早逝。”

赵伯年顾自叹息,却不料这句话在温冉听来恍若惊天雷一般,只觉得手都在颤抖,照片散落一地,她顾不得去捡,只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爸爸他,有什么病?”

赵伯年也惊讶,他或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你不知道?”

温冉几近茫然地摇摇头。

赵伯年又叹一口气,看来是她的母亲有意隐瞒的,不想今天让自己给点破了,也只好自己圆了:“你父亲呀,年轻的时候得了中度抑郁症,压力大的话容易出一些问题。”

“那时候你父亲想娶你母亲,温老爷子不同意,你父亲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母亲远走他乡,这真不像他一贯的作风。”赵伯年顿了一下,又苦笑,“可是那时候也没办法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见着过他们了,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

过得好不好?印象中她的父母是相亲相爱的,可是有的时候她总能看见父亲抱着她发呆的样子,也能看见母亲偷偷抹泪的样子。再后来,父亲因工作需要便频繁的出去,一开始是一个月,再后来两个月、半年。

在父亲的墓前,妈妈抱着她,一边哭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走了也好,他再也不用受折磨了。”说着便流泪,“你爸爸这一辈子走得太快,我在后面怎么能追都追不上,要是我也走快一点儿,他就不用那么孤单了。可惜呀,我太没用,你爸爸他,一定是等急了……”

她那时不懂得母亲的眼泪,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得,父亲的勇气在带着母亲离开的那一刹那就用光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两个人的画地为牢。

冬至已过,B市的天早早就黑了下来,然后在这黑寂的隆冬,整个城市却依旧喧嚣不已。温冉捧着照片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昏暗灯光,看着照片上的父亲。这是走之前赵伯年给她的,他自己只留了一张,剩余的便全给了她,温冉为此感激不尽。

公交车的最后一站是B大的大门口,回到学校已是傍晚七点。温冉站在广场良久。

她还记得在A大的时候,姚绵绵总是买来各种各样的言情小说来看,耳濡目染之余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躲避爱情的女人是愚蠢的,因为遇见真爱这东西的几率就跟遭雷劈一样,更因为公主在遇见王子前总要亲吻几个青蛙,所以,你不试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遇见王子跟真爱?”

她记不得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所想——不怕试,就怕万劫不复。所以,趁现在,她的勇气还在,她还能说出口,她迈开步子,向学院楼走去。学院楼前伫立了一盏路灯,有淡淡的灯光。温冉站在底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向里面走去,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驶来,她顿时觉得有点眼熟。

车子稳稳地停下,车门打开。叶以祯从车内走了出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去向副驾的助理说了些什么,视线微微一扫,便顿在了那里。他显然看见了她,漂亮的黑眸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化为淡淡的沉静。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论发生什么,总能很快地冷静下来,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怎么了?”他的眼镜还未来得及摘,精巧的镜片后头是一双透着浓浓疲倦的眼眸。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他的疲惫。

“我有事想跟您说。”温冉牵了牵书包带,鼓足勇气说道。

叶以祯笑了一下,“先等一下。”而后又转过身去,对助理说道,“明天把会议报告的内容整理出来给我,今天先到这儿。”

助理愣了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开车远去。

叶以祯带着温冉向办公室走去,纵使他做好了完全准备,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他微微苦笑,倒了一杯温水给温冉:“先喝杯水暖暖身子。”

温冉接过水微微抿了一口,急急地说:“老师,我想跟您谈谈。”睁大的眼眸中,里面一片真诚。

他哦了一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和蔼的笑:“我听着,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她唔了一声,却又低下头去不说话,而他则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良久,他听见她开口。

“其实,您那晚说完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他看出来了,能让她这么纠结,他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如何。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您这样的老师,您博学多识,温润儒雅,同学们当中喜欢您的人太多了。”

他不禁一笑:“你这是要夸我?”

“不是的。”温冉赶紧摇头。“我还记得从机场回来那晚您告诉我的话,您说,如果有那个例外存在,要给他一个机会。我只是想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走得太快。”

原来他自己是自掘坟墓?他不禁挑挑眉:“为什么?”

温冉眨眨眼睛,忍住鼻头的酸涩,眼眶的泪水:“因为,我不想追的太辛苦。”这是她长大以后才懂得的母亲的痛苦。

叶以祯仿似是忽然懂了,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动作细致轻柔,简直要引出她更多的眼泪。

这个女孩子还未完全长大,却背负了那么多的心结。而他,却完完全全地低估了她的这些心结,以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他还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俯下身去轻轻抱住她,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

“温冉。”他轻轻说道,“我知道了。”

新年在忙碌中悄然而至。

小的时候每年最后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总要哄她说,冉冉乖,今天晚上一躺下,第二天起来就是新的一年了。由此,她便觉得这个节日很奇妙,有种洗尽一切,重新开始的味道。可是,现如今,望着窗外的校园冬景,剩下的只是萧索。

“老师,整理完了。”

樊映泽递上来一叠厚厚的奖学金名单,温冉看过一遍,细心的收好。学期末总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总结汇报,国贸班的班长每天都要到温冉的办公室报到好几次。

她低头看了下腕表,已经是晚饭时间,便收起大衣,对樊映泽说:“辛苦你啦,今天晚上老师请客。”

状元郎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她,“老师,真的吗?”

温冉立马怒目相视,状元郎立刻喜笑颜开。

经济系的导员办公室距离叶以祯的办公室其实很近,她从二楼下来,拐个弯就到了,是向外走的必经之路。她缓慢地向前走去,转过弯,看见刘斌正往外搬箱子。

刘斌看见了她,笑嘻嘻地冲她打了个招呼:“下班了?”

她点点头,假装不经意地询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刘斌抹一把汗:“这是老板的习惯,到了年终总要把不用的东西全部扔掉。以往都是他亲自整理,不过今年年底老板太忙了,最近这几天更是三天两头往T市跑,所以这活就托管给我跟程北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最后一节答疑课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原来是如此得忙。

忽然刘斌咦了一声,抬头看她:“这不是你的报告么,老板怎么扔这个箱子里了?”

温冉接过一看,果然是她的论文。这个题目她印象深刻,连带他那时提起时漫不经心的表情都记了起来:“哦,是有些难度,本来是打算给研二学生做论文用的。”

程北凑过头来,一拍脑门儿:“哪儿啊,是我不小心给扔里面的。”

说着瞪了刘斌一眼,望着刘斌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温冉扑哧一笑:“没事啦,应该没什么用了,我拿走就当做留念了。”

反正都是要扔掉的,她也不能太高估自己。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不可能要求他念念不忘。

吃饭的时候,状元郎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老师,你的脸色很难看耶……”

咦?这孩子平时不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么,今天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温冉瞪他:“再多话今晚就你请。”

状元郎抬头看她,有些敢怒不敢言。

他跟叶老师并不熟,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成年男子才具有的睿智,成熟与沉稳,他才多大呀,对于这样的气度还只能停留在向往的阶段。他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除却他当过他的任课老师之外,就只有一次了。

那次的事情对他来说有些尴尬。那天刚上完一节课,他就收到程语让他下课晚点儿走的短信,他有些莫名其妙,却礼貌地等在了那里。只见程语扭扭捏捏地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几个字:“我,我喜欢你。”

他听完之后脸腾地一红,比她更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话:“不,不好意思,我在大学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程语不解:“那,那你对温老师算什么?”

那一刻樊映泽只感到震惊,而后是心思被窥破后的尴尬和窘迫,说话就有些口不择言,“这关你什么事?”结果当然可以想象,程语被他气走了。男孩儿站在教室中间,莫名地有些沮丧。整个过程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此刻反应过来了,他却把事情搞砸了。

转身,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被门口推开门的那个人吓了一跳,原本平复的心绪又一次紊乱了起来:“叶,叶老师?”

叶以祯缓步走了进来,轻轻一笑,“我本来是不愿意打扰的,但是下一节我的课在这个教室,此刻我的学生正等在门外。”

他的语调很轻松,让他的窘迫缓和了很多,他往外一看,果然有几个学长学姐抱着书善意地笑。他赶紧收拾好东西:“叶老师,对不起,我……”

叶以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顿了顿,说了一句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比她,勇敢很多。”

因为樊映泽是四川人,温冉便请他吃了川菜,状元郎感动不已。店内人群嘈杂,她被辣的一头汗,却吃的不亦乐乎。

樊映泽惊讶地看着她,“老师,您这么能吃辣呀?”

温冉拨了拨头发,含糊不清道:“当然。”

她当然不能吃辣,一回到宿舍,温冉就奔向卫生间,抱着马桶猛吐。

吐得几近肝肠寸断,刘菲菲抱着抱枕站在她的身后。

“冉冉,你没事儿吧?”

温冉说不出话,只得摆摆手。

林笙冷嗤一声:“她能有什么事儿,顶多折腾折腾自己。”说着挤进卫生间,扔过来一盒药和她的手机,“电话,另外那玩意儿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塞一片。”

温冉脊背僵硬了一瞬,漱了漱口,抓起电话,哑着嗓子喂了一声。

“冉冉姐。”是温远。

“有事?”

那头温远沉默了一瞬,随即有呜咽声传来,她心一沉,即刻起身,向外边走去,“远远,怎么了?”

电话随即被乔雨芬接过:“嗨,没多大事儿,瞧远远这孩子把你姐姐弄的。冉冉啊,伯母问你,前天你妈妈生病住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温冉握紧手机,静了一瞬,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妈妈她,怎么了?”

乔雨芬安抚她:“不着急啊,没什么大碍,你妈妈就是腰那儿的老毛病犯了,吃了药副作用太强,身体一时受不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

乔雨芬沉吟片刻,说道:“好了好了,快出院了,我也是今天听说了这件事,才想起来跟你打电话。”

“谢谢你,大伯母。”

乔雨芬笑,“瞧你这孩子,总爱客气。不过呀,有些事儿冉冉你真得好好想想了。”

“嗯?”她有些不解。

“虽然现在说这话不合适,可是你看,再过一年半载的你就要毕业了,依老爷子的性子呢,等你研究生毕业,一定是要你留在B市的,更何况你户口也在这里。”乔雨芬顿了一顿,随即问道:“冉冉,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怎么办?”

电话这头是乔雨芬意料当中的沉默,她继续说:“虽然老爷子与你妈妈有隔阂,但是他总归是疼你的。上一次老爷子与我提起你的婚姻大事,转天就把洧川叫到了家里。冉冉,老爷子的心思,你不明白?”

温冉:“伯母,我跟赵洧川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当然知道。”乔雨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情可以慢慢来。既然是老爷子出面介绍的,你与他多多相处,与你和你母亲,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温冉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想笑。温家为了她真是煞费了苦心,她总以为自己不听话就没人能奈何的了,却不料自己的软肋就掐在别人的手里——她的母亲。

良久,温冉哑着嗓子说道,“伯母,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温冉拨电话给母亲。温太太显然已经睡着,接到女儿的电话有些意外。

“冉冉?”

温冉握了握电话,忍住鼻头的酸涩,轻喊了声妈妈。

温太太忍不住笑,“这么晚了,想妈妈了?”

“嗯。”她押着浓厚的鼻音说道,“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嗯,还不错。”温太太调整了姿势,轻声对她说,“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次复检,感觉还不错。对了,前天你的老师和小叔一块儿到T市来了,还一起来到了家里。”

温冉立马坐起,“你是说,叶老师——”

“嗯。听你小叔说,叶老师还是他在GP的同事。年轻有为,很了不起。”

温冉沉默,他有多优秀,她最清楚。

“妈妈。”

“嗯?”

“这么多年,您是不是会经常想起爸爸?”

温太太愣了一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温冉抱着电话喃喃道,“我以前小,不懂得你们之间的感情。我只想问,您有没有后悔过爱上爸爸,嫁给他,跟他一辈子?”

“冉冉,你怎么会这么想——”温太太几近失声,“我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你爸爸过。”

这就是答案,温冉想,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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