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纯郡县制的重建
刘邦即帝位之初,除封了七个异姓的“诸侯王”外,又陆续封了一百三十多个功臣为“列侯”,汉朝的封君,主要的就是这诸侯王和列侯两级。在汉初,这两级的差异是很大的。第一,王国的境土“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这七个王国合起来就占了“天下”的一大半。但侯国却很少有大过一县的。刘邦序次功臣,以萧何为首,而萧何初受封为酂侯时,只食邑八千户;后来刘邦想起从前徭役咸阳时,萧何多送了二百钱的赆,又加封给他二千户;后来萧何做到相国,又加封五千户;合共才一万五千户。终汉之世,也绝少有超过四万户的列侯。第二,诸侯王除享受本国的租税和徭役外,又握着本国政权的大部分。王国的官制是和中央一样的。汉代的官制大抵抄袭秦朝。中央有丞相,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御史大夫,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太尉,王国则有中尉。王国的官吏,除丞相外,皆由诸侯王任免。但列侯在本“国”,只享受额定若干户的租税和徭役(譬如某列侯食五千户,而该国的民户超过此数,则余户的租税仍归中央),并没有统治权。他们有的住长安,有的在别处做官,多不在本国。侯国的“相”实际是中央所派地方官,和非封区里的县令或县长相等(汉制万户以上的县置令,万户以下的县置长)。他替列侯征收租税,却不臣属于列侯。在封君当中,朝廷所须防备的只有诸侯王,列侯在政治上是无足轻重的。
最初,诸侯王都是异姓的。异姓诸侯王的存在,并非刘邦所甘愿。不过他们在新朝成立之前都早已据地为王。假如刘邦灭项之后,不肯承认他们既得的地位,他们在自危之下,联合起来,和刘邦抵抗,刘邦能否做得成皇帝,还未可知。所以当刘邦向群臣询问自己所以成功的原因,就有人答道: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不过刘邦在未做皇帝之前,固能“与天下同利”;做了皇帝之后,就不然了。他在帝位未坐稳之前,不能把残余的割据势力一网打尽;在帝位既坐稳之后,却可以把他们各个击破。他最初所封诸王,除了仅有众二万五千户的长沙王外,后来都被他解决了。假如刘邦有意重振前朝的纯郡县制度,他很可以把异姓诸侯王的国土陆续收归中央。此时纯郡县制度恢复的主要障碍似乎只是心理的。秦行纯郡县制十五年而亡,周行“封建”享祀八百,这个当头的历史教训,使得刘邦和他的谋臣认“封建”制为天经地义。异姓的“诸侯王”逐渐为刘邦的兄弟子侄所替代,到后来,他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过汉初的“封建”制和周代的“封建”制,名目虽同,实则大异。在周代,邦畿和藩国都包涵着无数政长而兼地主的小封君;但在汉初,邦畿和藩国已郡县化了。而且后来朝廷对藩国的控制也严得多:藩国的兵符掌在朝廷所派的丞相手,诸王侯非得他的同意不能发兵。
在高帝看来,清一色的刘家天下比之宗室的异姓杂封的周朝,应当稳固得多了。但事实却不然。他死后不到二十年,中央对诸侯王国的驾驭,已成为问题。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间,济北王和淮南王先后叛变,虽然他们旋即被灭,但拥有五十余城的吴王濞又露出不臣的形迹。他收容中央和别国的逃犯,用为爪牙;又倚恃自己镕山为钱、煮海为盐的富力,把国内的赋税免掉,以收买人心。适值吴太子入朝,和皇太子(即后日的景帝)赌博,争吵起来,给皇太子当场用博局格杀了。从此吴王濞称病不朝,一面加紧地“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文帝六年,聪明盖世的洛阳少年贾谊(时为梁王太傅)上了有名的《治安策》,认为时事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一(今本作可为流涕者二,此处据夏炘《贾谊政事疏考补》改),可为长太息者六。”其“可为痛哭者一”便是诸侯王的强大难制。他比喻道:“天下之势,方病大腫,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他开的医方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那就是说,分诸侯王的土地,以封他们的兄弟或子孙,这一来诸侯王的数目增多,势力却减少。后来文帝分齐国为六,淮南国为三,就是这政策一部分的实现。齐和淮南被分之前,颍川人晁错提出了一个更强硬的办法,就是把诸侯王土地的大部分削归中央。这个提议,宽仁的文帝没有理会,但他的儿子景帝继位后,便立即采用了。临到削及吴国,吴王濞便勾结胶东、胶西、济南、淄川(四国皆从齐分出)、楚、赵等和吴共七国,举兵作反。这一反却是汉朝政制的大转机。中央军在三个月内把乱事平定。景帝乘着战胜的余威,把藩国一切官吏的任免权收归朝廷,同时把藩国的官吏大加裁减,把它的丞相改名为相。经过这次的改革后,诸侯王名虽封君,实为食禄的闲员;藩国虽名封区,实则中央直辖的郡县了。往后二千余年中,所行的“封建制”多是如此。
景帝死,武帝继位,更双管齐下地去强干弱枝。他把贾谊的分化政策,极力推行。从此诸侯王剩余的经济特权也大大减缩,他们的食邑最多不过十余城,下至蕞尔的侯国,武帝也不肯放过,每借微罪把它们废掉。汉制,皇帝以八月在宗庙举行大祭,叫作“饮酎”,届时王侯要献金助祭,叫作“酎金”。武帝一朝,列侯因为酎金成色恶劣或斤两不够而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人。
景、武之际是汉代统治权集中到极的时期,也是国家的富力发展到极的时期。
秦代十五年间空前的工役和远征已弄到民穷财尽。接着八年的苦战(光算楚汉之争,就有“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好比在羸瘵的身上更加剜戕。这还不够。高帝还定三秦的次年,关中闹了一场大饥荒,人民相食,死去大半。及至天下平定,回顾从前的名都大邑,多已半付蒿莱,它们的户口往往十去七八。高帝即位后二年,行过曲逆,登城眺望,极赞这县的壮伟,以为在所历的都邑中,只有洛阳可与相比,但一问户数,则秦时本有三万,乱后只余五千。这时不独一般人民无蓄积可言,连将相有的也得坐牛车,皇帝也无力置备纯一色的驷马。
好在此后六七十年间,国家大部分享着不断的和平,而当权的又大都是“黄老”的信徒,守着省事息民的政策。经这长期的培养,社会又从苏复而趋于繁荣。当武帝即位的初年,据同时史家司马迁的观察:“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计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马聚)成群”。
政权集中,内患完全消灭;民力绰裕,财政又不成问题,这正是大有为之时。恰好武帝是个大有为之主。
第二节 秦、汉之际中国与外族
在叙述武帝之所以为“武”的事业以前,我们得回溯秦末以来中国边境上的变动。
当秦始皇时,匈奴既受中国的压迫,同时它东边的东胡和西边的月氏(亦一游牧民族,在今敦煌至天山间,其秦以前的历史全无可考。《管子·揆度篇》和《逸周书·王会篇》中的禺氏,疑即此族),均甚强盛。因此匈奴只得北向外蒙古方面退缩。但秦汉之际的内乱和汉初国力的疲敝,又给匈奴以复振的机会。适值这时匈奴出了一个枭雄的头领冒顿单于。冒顿杀父而即单于位,约略和刘邦称帝同时。他把三十万的控弦之士套上铁一般的纪律,向四邻攻略:东边,他灭了东胡,拓地至朝鲜界;北边,服属了丁零(匈奴的别种)等五小国;南边,他不独恢复蒙恬所取河套地,并且侵入今甘萧平凉至陕西肤施一带;西边,他灭了月氏,把国境伸入汉人所谓“西域”中(即今新疆及其以西和以北一带)。这西域包涵三十多个小国,其中一大部分不久也成了匈奴的臣属,匈奴在西域设了一个“僮仆都尉”去统辖它们,并且向他们征收赋税。冒顿死于文帝六年(前174年),是时匈奴已俨然一大帝国。内分三部:单于直辖中部,和汉的代郡、云中郡相接;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分统左右两部;左部居东方,和上谷以东的边郡相接;右部居西方,和上郡以西的边郡及氐羌(在今青海境)相接。胡俗尚左,左贤王常以太子充任。
匈奴的土地虽广,大部分是沙碛或卤泽,不生五谷,而除新占领的月氏境外,草木也不十分丰盛,因此牲畜不会十分蕃息。他们的人口还比不上中国的一大郡。当匈奴境内人口达到饱和的程度以后,生活的艰难,使他们不得不以劫掠中国为一种副业。而且就算没有生活的压迫,汉人的酒谷和彩缯,对于他们也是莫大的引诱。匈奴的人数虽寡,但人人在马背上过活,全国皆是精兵。这是中国人所做不到的。光靠人口的量,汉人显然压不倒匈奴。至于两方战斗的本领,号称“智囊”的晁错曾作过精细的比较。他以为匈奴有三种长技:
1.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如也。
2.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兵)弗如也。
3.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也。
但中国却有五种长技:
1.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2.劲弩长戟,射疏(广阔)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3.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器)弗能当也。
4.材官(骑射之兵)驺(骤)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5.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这是不错的。中国的长技比匈奴还多,那么,汉人对付匈奴应当自始便不成问题了。可是汉人要有效地运用自己的长技,比之匈奴困难得多。匈奴因为是游牧的民族,没有城郭宫室的牵累,“来如兽聚,去如鸟散”,到处可以栖息。他们简直用不着什么防线。但中国则从辽东到陇西(辽宁至甘肃)都是对匈奴的防线,而光靠长城并不足以限住他们的马足。若是沿边的要塞皆长驻重兵,那是财政所不容许的。若临时派援,则汉兵到时,匈奴已远飏,汉兵要追及他们,难于捉影。但等汉兵归去,他们又卷土重来。所以对付匈奴,只有两种可取的办法:一是一劳永逸地大张挞伐,拼个你死我活;二是以重赏厚酬,招民实边(因为匈奴的寇掠,边地的居民几乎逃光),同时把全体边民练成劲旅。前一种办法,武帝以前没有人敢采。后一种办法是晁错献给文帝的,文帝也称善,但没有彻底实行。汉初七八十年间对匈奴的一贯政策是忍辱修好,而结果殊不讨好。当高帝在平城给冒顿围了七昼七夜,狼狈逃归后,刘敬献了一道创千古奇闻的外交妙计:把嫡长公主嫁给单于,赔上丰富的妆奁,并且约定以后每年以匈奴所需的汉产若干奉送,以为和好的条件。这一来匈奴既顾着翁婿之情,又贪着礼物,就不便和中国捣乱了。高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舍不得公主,于是用了同宗一个不幸的女儿去替代。不过单于们所稀罕的毋宁是“糵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缯万匹”之类,而不是托名公主而未必娇妍的汉女。所以从高帝初年到武帝初年间共修了七次“和亲”,而遣“公主”的只有三次。和亲使单于可以不用寇掠而得到汉人的财物。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手下没得到礼物或“公主”的将士们更不能满足。每度和亲大抵只维持三几年的和平。而堂堂中国反向胡儿纳币进女,已是够丢脸了,贾谊所谓“可为流涕”的事,就是指此。
上面讲的,是汉初七八十年间西北两方面的边疆状况,让我们再看其他方面的情形。
在东北方面,是时朝鲜半岛上,国族还很纷坛;其中较大而与中国关系较密的是北部的朝鲜和南部的真番。真番在为燕所征之前无史可稽。朝鲜约自周初以来,燕、齐的人民或因亡命,或因生计所迫,移殖日众。至迟到了秦汉之际,朝鲜在种族上及文化上皆已与诸夏为一体,在语言上和北燕属同一区域。在战国末期(确年无考)燕国破胡的英雄秦开(即副荆轲入秦的秦舞阳的祖父)曾攻朝鲜,取地二千余里。不久,朝鲜和真番皆成了燕的属地,燕人为置官吏。秦灭燕后,于大同江外空地筑障以为界,对朝鲜控制稍弛,朝鲜名虽臣服于秦,实不赴朝会。汉朝初立,更无远略,把东北界缩到大同江。高帝死时,燕王卢绾率叛众逃入匈奴,燕地大乱,燕人卫满聚党千余人,渡大同江,居秦故塞,收容燕、齐的亡命之徒;继灭朝鲜,据其地为王,并降服真番及其他邻近的东夷小国。箕子的国祀,经八百余年,至此乃绝。卫满沿着朝鲜向来的地位,很恭顺地对汉称臣,约定各保边不相犯,同时半岛上的蛮夷君长要来朝见汉天子时,朝鲜不加阻碍。但到了卫满的孙右渠(与武帝同时),便再不和汉朝客气,一方面极力招诱逃亡的汉人,一方面禁止邻国的君长朝汉。
在南方,当秦末的内乱,闽越和西南夷,均恢复自主;南越则为故龙川县(属南海郡)令真定(赵)人赵佗所割据。汉兴,两越均隶藩封。但南越自高帝死后已叛服不常,闽越当武帝初年亦开始侵边。而西南夷则直至武帝通使之时,还没有取消独立。
以上一切边境内外的异族当中,足以为中国大患的只有匈奴。武帝对外也以匈奴为主要目标。其灭朝鲜有一部分为的是“断匈奴左臂”;其通西域全是为“断匈奴右臂”。
第三节 武帝开拓事业的四时期
武帝一朝对待外族的经过,可分为四期。
(1)第一期包括他初即位的六年(前141至前136年),这是承袭文、景以来保境安民政策的时期。武帝即位,才十六岁,太皇太后窦氏掌握着朝政。这位老太太是一个坚决的“黄老”信徒。有她和一班持重老臣的掣肘,武帝只得把勃勃的雄心暂时按捺下去。当建元三年(前138年)闽越围攻东瓯(今浙江东南部),武帝就对严助说:“太尉不足与计,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结果,派严助持“节”去向会稽太守请兵,“节”并不是发兵的正式徽识,严助几乎碰了钉子。在这一期里,汉对匈奴不但继续和亲,而且馈赠格外丰富,关市的贸易也格外起劲;可是武帝报仇雪耻的计划早已决定了。他派张骞去通使西域就在即位的初二年间。
(2)第二期从建元六年窦太后之死至元猝四年大将军霍去病之兵临瀚海,凡十六年(前135至前119年),这是专力排击匈奴的时期。
窦氏之死,给汉朝历史划一新阶段。她所镇抑着的几支历史暗流,等她死后,便一齐迸涌,构成卷括时代的新潮。自她死后,在学术界里,黄老退位,儒家的正统确立;政府从率旧无为变而发奋兴作,从对人民消极放任变而为积极干涉。这些暂且按下不表。现在要注意的是汉廷的对外政策从软弱变而为强硬。她死后的次年,武帝便派重兵去屯北边;是年考试公卿荐举“贤良”,所发的问题之一,便是“周之成、康……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慎,……氐、羌徕服。……呜呼,何施而臻此欤?”次年,便向匈奴寻衅,使人诈降诱单于入塞,同时在马邑伏兵三十万骑,要把单于和他的主力一举聚歼。这阴谋没有成功,但一场狠斗从此开始。
晁错的估量是不错的。只要汉廷把决心立定,把力量集中,匈奴绝不是中国的敌手。计在这一期内,汉兵凡九次出塞挞伐匈奴,前后斩虏总在十五万人以上,只最后元狩四年(前119年)的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就斩虏了八九万人。先是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左地的昆邪王惨败于霍去病将军之手,单于大怒,要加诛戮,他便投降汉朝,带领去的军士号称十万,实数也有四万多。光在人口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已受了致命的打击(匈奴比不得中国,便遭受同数目的耗折也不算一回事。计汉初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万,后来纵有增加,在此期内壮丁的耗折总在全数一半以上)。在土地方面,匈奴在这一期内所受的损失也同样的大。秦末再度沦陷于匈奴的河套一带(当时称为“河南”)给将军卫青恢复了。武帝用《诗经》中赞美周宣王征伐狁“出车彭彭,城彼朔方”的典故,把新得的河套地置为朔方郡;以厚酬召募人民十万,移去充实它;又扩大前时蒙恬所筑凭黄河为天险的边塞。从此畿辅才不受匈奴的威吓。后昆邪王降汉,又献上今甘肃西北的“走廊地带”(中包括月氏旧地),为匈奴国中最肥美的一片地。武帝把这片地设为武威、酒泉两郡(后来又从中分出张掖、敦煌两郡,募民充实之)。从此匈奴和氐羌(在今青海境)隔绝,从此中国和西域乃得直接交通,从此中国自北地郡以西的戍卒减去一半。后来匈奴有一首歌谣,纪念这一次的损失道(依汉人所译):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