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整整三个月,同跃还佩戴黑袖套。父亲几次暗示他摘掉,同跃固执不依。同跃理解父亲的担忧,不仅仅是母子情深,更担心他为当年母亲受伤致残悔恨自责,不能解脱。
同跃执意带黑袖套还有一个原因,不愿意与别人笑闹。他几乎每年夏天回村参加双抢劳动,小时候父亲逼他参加劳动,长大了主要为报答村里对他父亲的仁慈宽大,在一定程度上是代替有病的父亲劳动。同跃与村里农民半生半熟,社员们特别喜欢与这位害羞俊男开两性话题的玩笑。同跃现在尤其没有这种心境,只想埋头劳动。
早上同跃走进父亲房间,将一碗煎好的中药放在床头柜前。坐在床上的肖福通不停地咳嗽,费力咳出一口脓痰,吐进床边的痰盂,然后用力呼吸。
“同跃,妈都走了三个月了......”
“爸,我出工去了。”同跃装憨,转身要走。
“还记得你对妈说的话吗?”父亲费力提高嗓门,有点颤抖的声音中分明含着不安、不快。
同跃止住脚步,他当然记得。
母亲宋芷瑶截瘫后经常发作尿路感染,每一次都遵医嘱大量饮水,冲刷尿路细菌,配合抗生素治疗,闯过险关。然而反复肾盂肾炎损害了肾功能,不全的肾功能不允许患者大量喝水。宋芷瑶深切地感受到儿子失恋的痛苦,忧心忡忡。再次发作急性肾盂肾炎,加上肾功不全、丈夫肺病恶化和对儿子的担忧,宋芷瑶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辞世日子不远。弥留之际,她望着儿子想说点什么,却没有气力。
“妈,你就安心养病吧。我已经长大,身强力壮,什么苦、什么难我都不怕。”这是同跃对妈妈说的最后一番话。
同跃自尊心强,从小到大,父亲不断成功地使用激将法。想起与妈妈最后的诀别,同跃的眼圈红了。他稍加迟疑,缓缓解开别针,转过身将退下的黑袖套放在床头柜上。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肖福通舒了口气。他从床头的墙上取下一家三人的照片,久久地凝视。接着,他把镜框后盖打开,里面隐藏了一张少年同跃的照片。这是他和妻子最珍爱的照片,每次看到它都能勾起儿子带给他们最美好的回忆。但这张照片却触及儿子的心病,肖福通只有同跃不在的时候才忍不住要翻出来看看。他轻轻地抚摸照片,好一会儿又把镜框反过来,看到美丽可怜的爱妻不由泪水盈眶。肖福通情绪激动起来,猛然几声剧烈的咳嗽,气管被痰堵住。他两眼发直,使出全身的气力,企图咯出喉咙里的脓痰......
正值最繁忙的双抢时节,农民中午不回家,饭在田间吃。同跃下午收工回到家后才发现歪倒在床沿,奄奄一息的父亲。邻居帮他将父亲放在林场的板车上,他一气奔了八里路到公社医院,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人已经断气了。同跃弄不清自己是怎样把父亲拖回林场的,一到家,筋疲力竭、万念俱灰的他就倒在了床上。
半夜,同跃从恶梦中惊醒,全身被汗湿透了。还是那个恶梦,那个几年前反复缠绕他的恶梦。同跃惊恐地爬下床,逃出房间。在厅堂他看见躺在地上父亲的尸体,又恐惧地退入父亲的房间。“咯嚓,”同跃踩到碎玻璃,是那个摔破的镜框。他弯腰去拾镜框,发现了地上的一张照片,那张曾经诱发他致命心病的照片。同跃霎时间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继而剧烈恶心呕吐,天旋地转。
房顶突然开了一个天窗,一柱寒光射进屋内,把它引向遥远的天堂,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母亲。
妈妈,儿子想你,要见你,马上就会见到你了。
不再恐惧,不再疲惫,取代而来的是对人间苦难解脱的快意和与亲人团聚的渴望。找来木凳,找来绳索,同跃飘飘然地站上凳子,将绳索挂上房梁,脖子伸进绳套。
“跃儿!”
就在同跃要将木凳踢倒的一霎那,他看到瘫痪在床的母亲发疯似地向他呼叫着扑来,残废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下。
“妈......”同跃跳下木凳,向母亲扑去,抱起妈妈。然而手臂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是幻觉?是鬼魂?
母亲啊,伟大的母亲,纵然在阴曹地府还惦记保佑你苦命的孩子。正是母亲的阴魂拯救了她的儿子。同跃神魂颠倒,跑出了屋子,跑到屋前的山坡上。
黑色茫茫,夜深宁静,为何长夜没有尽头。同跃厌恶黑暗,但更加恐惧小屋,害怕回去后又会谵妄失控。坚持,坚持下去。黎明就要到来,太阳还会升起。
太阳开始偏西,厚厚的乌云召唤来更多的同伴,誓将阳光隔阻。同跃还木头似地坐在山坡上,不敢回到令他感到恐怖绝望的房屋。他神情憔悴,嘴唇干裂,目光呆滞。
问苍天大地,我孤寂心灵何以为栖。
“同跃哥,吃点东西吧。”天使般的童音在身边响起,同跃抬起头。
春生双手托着一个鸟窝,里面有几个微黄的鸟蛋,已经剥除了蛋壳,旁边还有几颗乌黑的桑仁。
“你一天都没有吃饭,饿死了吧?这些鸟蛋都煨熟了。”我们的小天使献上了他最珍贵的财富。
同跃木呆的眼球开始转动了,干枯的眼眶也湿润了,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抱春生托着鸟窝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