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彦不是一般的肾内科专家,他还是全球知名的肾移植专家,早在四十年代就率先进行了动物肾移植试验。正是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协和医院开展了肾移植手术,宋思彦本人现场指导,观看了很多取肾和肾移植手术,对每一步的利害关系了如指掌。
“保命!”宋思彦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臧主任见宋院长脸色苍白,赶紧对观看手术的大夫说:“你们扶宋院长去休息一下。”
情况稍稍稳定后,臧主任缝好皮肤,春生被直接送往重症监护病房。
手术宣告失败,春生在死亡线上挣扎。
离开重症监护病房,同跃来看望手术后的柳青。
“你趴在床边睡一会儿。”柳青心疼地说,她知道同跃是多么的疲惫。
同跃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去陪春生吧,我没关系。”柳青又说。
同跃点点头,没有动身。
柳青失掉一个肾脏,春生危在旦夕。现在尘埃落定,两头落空,一切都晚了。为什么手术前那么犹疑,不阻止这次手术?自己也许是唯一能够说服柳青放弃手术的人。
“同跃,我不后悔。”柳青似乎看穿了同跃心思,挪动自己的手去抚摸同跃放在床边的手,给他安慰。
同跃握着柳青的手,凄凉地望着她。
柳青深情地问道:“你知道春生最自豪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谁要是对我好,我哥准会对他好。”
同跃另一只手支撑额头,挡住涌出的泪水。
手术后臧主任对同跃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能需要给你弟弟准备后事。”作为专科医生,作为春生唯一的亲人,作为专门研究肾移植的博士生,同跃早有思想准备。然而离别的时刻真的到来时,肝肠寸断,无以复加。他默默地回到春生的床边,要伴随弟弟最后的时刻。
心电、血压、脉搏、呼吸等多种监护仪发出各自的声响,数不清的电线、导管交织在病床周围和地面上,时而有护士过来在病历夹上写下各种纪录、向静脉小滴壶加入药液。春生仍然神志不清,面无血色。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生龙活虎的躯体,像火一样热烈的男孩。
同跃想起买春生那天的情景,养母清点钱款无误,养父交给同跃一个装有春生衣物的小布包,这桩儿童人口买卖就算完成了。
同跃走在公路上,右肩挎着小布包,不敢相信身边这个小男孩从此就归属于他。
春生更像在梦境中悠荡,担心梦醒时分,一切烟消云散。他怯怯不安地转过头,窥视同跃。
同跃的表情像是捡到了一块金元宝。觉察到春生的目光,同跃也转过头去看他。
春生的右手在自己的左臂用力一掐,立刻疼得皱起眉头。似乎心里还不踏实,又伸手在同跃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同跃夸张地叫了一声,伸手反击,去掐春生,春生咯咯地笑着跑开。
同跃快步追上春生,双手抓起小男孩,奋力抛向天空。春生吓得魂飞天外,在他落下接近地面时,同跃双手稳稳托住,然后举起男孩一转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春生坐在同跃的肩上哇哇大叫,他要淋漓尽致地发泄刚从死里逃生后的快感。
同跃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生怕春生养父母后悔又追上来。
跨在同跃脖子上的春生开始还有点害怕,双手紧紧搂住他的额头,很快发现同跃有力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勾住他的双脚,坐在上面稳如泰山。小男孩放心地松开手,趾高气昂地挥舞双臂。春生扯开脖子,反复欢快地唱起电影插曲,全然不知道自己将《红孩子》和《小兵张嘎》中的插曲混在一起:
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
老乡们老乡们
快快参加八路军
将来的主人……
这是同跃记忆中弟弟最快乐的时刻。春生可以略施小计,骗得哥哥背他、扛他、抱他,但从来没有要求同跃将他抛向天空。小男孩显然害怕同跃把他抛向天空的一瞬间,可是如果没有前面那一部分,怎么会有接下来坐在巨浪巅峰的狂喜感觉?
同跃只有在乐极的时候才会把春生抛向天空,后来还有过两次,一次是同跃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另一次是同跃大学第一个暑假哥俩在八一大道重逢。
父亲去世后,六年前的那场噩梦像潜伏起来的阶级敌人再次从阴暗的角落爬出来,常常在晚上光顾同跃。每次恶梦惊醒,他就飞奔出门,坐到山坡上等候天明。当年少女柳青的出现,帮助他赶走了那个噩梦。感谢上苍,赐给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让他绝处逢生。
买了一个男孩回家,同跃犹如获得镇邪之宝,天天守护着他那颗孤寂受伤的心灵,“阶级敌人”从此不敢在夜里造访。日子不再枯燥,生活又有了乐趣。
重症监护病房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安静,死神向春生悄悄走近,忧伤像一张巨网将同跃的心牢牢缠住。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一个小小的心愿。但求弟弟能够醒一醒,说一句话,哪怕眨一眨眼睛、蹶蹶嘴巴、扇扇耳朵。
同跃的手指轻轻抚摸春生右侧嘴角旁隐约可见的疤痕,只有他一个人能辨认的疤痕。他清晰地记得这处伤痕的起因。
春生和毛崽相互道歉后,两个小男孩成了好朋友,好得形影不离,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每顿饭后,春生撂下碗筷就往外跑,玩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