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烈被唤醒,先对御医微一颔首:“有劳张老。”
御医姓张,老先生妙手神医,长于外伤解毒,精通药草,一把年纪了还精神矍铄。可惜前世在御医局遭人打压,早早回家含饴弄孙。后来给顾烈治好罂_粟瘾的,就是老先生的高徒。
所以顾烈此生回到荆州,迅速提拔了张老,让张老随狄其野出征。
“主公何须言谢,微臣分内之事,”张老笑笑,“何况将军的伤,微臣有失察之责。”
顾烈直言:“他自作自受,隐瞒伤情,与张老何干。”
狄其野刚一醒来,腿上伤口传来持续不断的刺痛,想来是重新处理过换了药。左看右看,发觉自己躺的地方不大对劲,不知何处,顾烈侧坐在床边,正与军医说话。
听到顾烈这句,狄其野没得反驳,但自己调侃自己自作自受和被别人骂自作自受是大不一样的,他挑起眉,不出声。
张老年岁很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主公生气他也不急不怕,反而笑呵呵道:“主公关爱将军心切,是我大楚之福。”
顾烈没接这话茬,只道:“张老,夜深露重,你回去歇着,天亮再来。”
这言下之意是自己给狄其野守夜,主公给手下将军守夜,闻所未闻。张老却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主公。”
张老身影消失于青纱帘幔后,顾烈才看向床上的伤患。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不省心的伤患。
今日楚军大胜归来,已经被荆楚百姓传为兵神的狄其野却当众昏倒在了主公怀里,姜扬急召军医一查,原来是有伤未愈,发了热。
他这一倒,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违了军规被陆翼绑回来的,都记得兵神因为旧伤未愈倒在主公怀里,短短几时就已经传成一段佳话。
谁都不知道顾烈当时被他这一倒唤起前尘往事,砒_霜匕首历历在目,又惊又怒。想都没想,和狄其野共乘御辇,把他带回了寝殿。
狄其野人烧得不清醒,却还记得自己是行军赶路归来,怎么都不肯好好躺下,非要沐浴。
只得容他去后殿浴池沐浴,换了干净衣服回来,张老给他撩了衣服一看,了不得。
原本张老推测,狄其野是伤口结痂后又上战场厮杀,伤口再次裂开,故而不容易好。加上天热行军,日日穿着铁甲骑马,恐怕是伤口发炎,才会发热。
张老的推测半点都没错,他惊讶在于,狄其野沐浴时,嫌伤口不干净,把伤口洗了。
从治伤角度而言,狄其野此举不仅没错,反而是好事,方便治疗。可从世间常情而言,这得多痛,一般人干不出来。
顾烈原本要去偏殿休憩,看了这伤,往床边一坐,似是累极,闭着眼对张老道:“他离了战场就过分爱洁,您多担待。”
张老闻弦歌而知雅意,通情达理:“微臣见多了伤患,这也不稀奇。”
接着也不多话,动手给狄其野治伤,伤口泛回血色,暗香渐起,张老一个字也没多问,似乎根本没闻见。
顾烈前世就疑惑此香,反而主动相询:“这夜息香从何而来?”
张老闻言,动鼻子深深吸气,才答:“微臣不曾嗅到有香?也许是主公衣物上熏染的淡香。”
张老神情不似作伪,可萦绕四周的香气,自己能闻见,精通药草的张老闻不见,这怎么可能?
难道是他顾烈生出的幻觉?
顾烈不禁苦笑,他满腹疑虑,靠着床柱,竟然半睡过去,直到被张老呼唤,提示狄其野醒了。
狄其野被顾烈看着,不解其为何一言不发,于是先问:“这是哪儿?”
“寝殿内室,”顾烈言简意赅。
狄其野祭祖共宴那夜进过寝殿前厅,但没进过内室,他没想到楚王的卧室会是这样的地方,重重掩映着轻薄的青色纱幔,影影绰绰,木制器具或是沉紫或是暗黑,摆得疏落有致。
这内室,往好了说是大气素净,往坏了说是空旷冷清,唯一的好处大概在于没哪能藏得住刺客。住这种地方,不是老和尚,也是疑心病。
狄其野不禁调侃道:“主公颇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顾烈视线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闻声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尘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怀疑他是在说自己坏话,可顾烈不解释,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么。
前世,得了顾烈金口玉言,中州顾氏子孙争储争得惊心动魄,顾烈冷眼旁观,时不时有孩子卖弄乖巧,学狄其野,出去办事回来,都要特意给顾烈带一两样别出心裁的地方风物。
顾烈不为所动,后来,索性明令禁止。
此生收到这一盒春蚕,是意料之外,因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国后才跑出去游荡,争霸时,他还没有养成买稀奇东西送顾烈的习惯。
但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说过他“了无生趣”,弥留之际还要顾烈“学着找些有意思的事来做”。此生顾烈主动接近,被还无防备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骂皆是做戏,无喜无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