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刘楠今非昔比,他在外头磨砺几年,见识大有长进,也不是轻易可以驳倒的。
“项羽之败,非是败在他有三军不敌之勇,而是败在他识人不明,任人唯亲,若是他稍有远见,也不至于落到当日的结局。”
如果这番话不是刘楠,而是由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刘桢简直要为他击节叫好了。
但是刘楠说出这番话,就让刘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了。
所谓“没有远见”的错误,她这位兄长不也正在犯吗?
如果刘楠本身就是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当太子的人,刘桢即使再不想让老爹不高兴,肯定也要帮着兄长登上太子之位,但问题是,现在刘楠自己都觉得无所谓,他最远大的目标是亲身上阵去对战匈奴,而非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当然,抗击匈奴不是不对,简直正确极了,但对于一个嫡长子出身的皇子来说,要将其作为一个毕生目标来奋斗,就显得令人啼笑皆非了。
面对这种情况,要如何培养刘楠树立起角逐太子之位的观念,刘桢觉得很头疼。
眼下赵廉微微一笑,也没有反驳刘楠的这句话:“若他稍有远见,西楚霸王就不是西楚霸王了。”
刘楠点点头:“说得不错,你是上唐乡侯家的长公子吗?”
赵廉拱手:“正是,赵廉见过许王,长公主。”
以刘楠和刘桢的身份,多的是人到他们面前来自荐,希望他们能注意到自己,久而久之,二人也都习惯了。
不过赵廉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他也没有必要走刘楠和刘桢的门路,身为上唐乡侯的长子,他如今已经是中散大夫,秩俸和郭质一样,都是六百石,这同样也是个闲职,不过如无意外的话,他明年将会调入廷尉手下充任实职,将来也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可谓前程锦绣,清贵无比。
就目前来看,刘远没有任何立太子的倾向,赵廉也并没有任何需要求到刘楠和刘桢的地方,根本不必巴结他们。
刘楠跟赵廉聊了几句就有点兴趣缺缺了,他不大喜欢这种文绉绉暗藏机锋的对话,他的身份也使得他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寒暄了几句之后,正巧许绩找过来跟刘楠说了什么,两人就兴致勃勃地走了。
许绩是许众芳的长子,同样也是驸马的热门人选之一,不过刘桢和刘婉自小与许绩一起长大,大家熟得不能再熟,根本不会有什么玩伴之外的感情了,所以不管是刘桢也好,刘婉也罢,都不会选择他。
刘楠一走,赵廉道:“此处景致不错,我来过几回,公主若有兴致,我可代为指引。”
刘桢挑了挑眉,对方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误会,但她在赵廉眼中又看不到任何迷恋或企图。
“那就请赵郎君带路罢。”
举行仲夏宴的地方是在丞相府的别庄,此处附近的土地,都被刘远赏赐给了宋谐,包括附近一个小竹林,宋谐特地让人在竹林旁边引了一条水道,与山间溪流相通,又做了个凉亭,三不五时就在这里垂钓品酒,颇得雅趣。
二人行至此处的时候,这里已经少有人声,一切喧嚣热闹仿佛被隔绝在竹林之外,隐隐可闻,连那些少女们引吭高歌的歌声也变得模糊起来。
刘桢知道赵廉有话要说,也不急着开口,他们初次见面,交情不深,她实在想不出对方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但是千料万料,赵廉一出口,还是让刘桢大吃一惊。
“公主可想让许王当上太子?”
“……”
这是试探?但有这么直接而愚蠢的试探吗?
刘桢简直满头黑线,她冷冷道:“赵郎君,你逾距了。”
赵廉先施一礼,然后道:“公主不要误会,我非试探,而是真心求问。”
刘桢觉得这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看在他老爹的身份,好容易压下拂袖就走的欲望,问:“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赵廉道:“想是理所应当,不想则大祸临头。”
刘桢沉下脸色:“若是赵郎君想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就不奉陪了!”
“公主且慢!”赵廉终于道出实情,“实不相瞒,先前陛下曾私下召我父询问立太子之事,听陛下之意,似乎有意他人。”
刘桢的脸色终于变了:“谁人给你的胆子,竟敢危言耸听,妄议朝政!上唐乡侯忠君爱国,行事谨慎,怎会让你来传这样的话!”
被她呵斥一通,赵廉却并不恼,心中反倒暗暗激赏。
眼前的少女褪去温柔无害的外表,露出锋利张扬的面目,仿佛这才是隐藏在她温和外表下的本性。
他忽然想起朝野内外的传言,关于当今皇帝曾经多次惋惜长公主没有生为男儿的话来。
如果刘桢现在轻易相信他的话,而不是借着训斥来试探的话,那赵廉才是真正要失望了。
“公主恕罪,此事非我父授意,乃是我自作主张。许王乃先皇后长子,于情于理都应该成为太子,此事天下人心自有衡量。”
赵廉顿了顿,“方才我主动反驳许王殿下的话,也是为了想看看许王是否有当太子之心,但眼下只怕连公主都比许王来得清醒。陛下还未立太子,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等太子之位落入旁人手中,恕我直言,许王既是嫡又是长,手中还握有兵权,它日新君即位,纵然许王无争胜之心,只怕亦难逃厄运!”
刘桢暗自苦笑,赵廉这番话可谓说到她心坎去了,她又何尝不知,连一个旁人都看得如此清楚,刘楠却偏偏当局者迷。
但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赵廉的态度:“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之后要问你的罪?”
赵廉拱手道:“阿父总不可能一直维持中立,最终还是要选一边站的,我只是提前替他做了选择。”
刘桢问:“你阿父当日是如何回答陛下的?”
赵廉:“阿父道,自西周以来,王位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以此沿袭,方为王朝百年根基。”
刘桢沉吟不语,如果赵廉提供的这个讯息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她父亲在立太子上确实有了不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目前还只是在酝酿和犹豫,并为此询问了亲近大臣,以赵翘的身份,会被问到也是理所当然的,而赵翘的回答,似乎也很符合他一贯以来的谨慎风格。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赵翘这样持中立立场,两边都不得罪的,肯定会有人希望揣摩皇帝的心意进行政治投机。
万一有人的答案不是刘楠,那就等于为皇帝以后的作为提供了依据和信心。
“我知道了,多谢你,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刘桢对他颔首,“不过上唐乡侯只怕不乐于看到你和我说这些。”
赵廉道:“窃以为如今许王年长,远超其他皇子。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此其一。其二,许王资质虽不算出色,可也并不差,立储之事乃天下大事,非皇家私事,天下人人皆可议之。其三,有公主从旁辅佐,想来许王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刘桢沉默片刻:“既然你支持的是许王,此话你为何不直接与他说?”
赵廉叹道:“许王只怕以为我在说疯话罢,恕我直言,许王如今只怕尚无当仁不让之心,公主殿下还须多多劝导才好。天下久分方合,从陛下算起,开国不过一代,根基不稳,外患频频,若届时非长君在位,恐主少国疑,非天下之福。”
刘桢微微一笑:“你习儒家?”
赵廉至此终于露出一点赧然:“正是。”
刘桢道:“我与许王如今都居于宫中,出入不便,你若有事,可遣至宫门处托人寻桂香,她是我的婢女,自会有所安排。”
这就等于在两人之间开了一条联系的通道了。
赵廉面上殊无得意之色,只郑重道:“谨诺。”
等到二人从竹林归来时,大家看他们的神情立时就变了,面对刘桢的时候尚且不敢那么大胆,但是对赵廉就肆无忌惮了,各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纷纷往他身上飘。
刘桢见状笑眯眯道:“这下可麻烦了,若我不娶你,上唐乡侯长子会否因此而嫁不出去?”
赵廉连连苦笑:“公主就不要打趣我了,我还得想着回家如何向父亲交代呢!”
刘桢还没自大到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喜欢自己,赵廉也不曾误会刘桢对自己有意。
两人交浅言深,彼此之间达成某种同盟,但是对于刘桢来说,这种同盟是不太牢固的,她还需要时间来观察赵廉是否言行如一。
郭质似乎到处在找刘桢,脸上有几分焦急,直到看见刘桢出现,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站在刘桢旁边的赵廉,拱手打招呼:“高行也在这里?”
赵廉也回礼:“子璋安好。”
二人不说话了,微笑相对,并不热络,又隐隐有点对峙的意思。
刘桢看得抽了抽嘴角:“高行,若是无事,你先自便罢。”
赵廉一笑,拱手告退,直接晃着袖子走了。
郭质这才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公主是否嫌我老了,不如少年时美貌了?”
刘桢白了他一眼:“你现在确实有些老了,奇怪,在光禄勋又不需要抛头露面,怎么连抬头纹都有了?”
郭质大惊失色,还真伸手去摸,等到听见刘桢压抑不住的笑声,这才反应过来。
刘桢本是因为赵廉和她说的事情,心情有些不好,此时被郭质一逗,烦恼顿时就消散不少。
跟郭质在一起,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不必担心会不开心。
郭质哀怨道:“仲夏宴上满是才俊,不知公主可将夫婿人选定下来了?”
刘桢:“定下又如何,不定又如何?”
郭质喜滋滋道:“若是公主还未定,子璋不才,愿自荐枕席,当公主裙下之臣。”
他们左右没有旁人,郭质这番话又是压低了声音,是以不虞有人听见。
饶是如此,以刘桢脸皮之厚,也不由微微一热。
“郭子璋,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郭质笑眯眯道:“公主就如同那驴子,打着不走,牵着倒退,若是不加紧表露心迹,要是到时候被人抢先,我就后悔得没地方哭去了……哎哟!”
他小小地惨叫一声。
刘桢笑吟吟地捏着他的耳朵:“我是驴子,嗯?”
郭质:“你是驴子,也是最好看的驴子……不不不,你不是驴子,我才是,我才是!”
他的耳朵被刘桢绞弄成各种形状,郭质疼得泪眼汪汪,又不敢反抗,那样子甭提多可怜了。
原本有事折返回来的赵廉正好撞上这幅情景。
拧人的笑靥如花,被拧的可怜兮兮。
他见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怎么长公主方才看着还和蔼可亲,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可怕?简直和家中老母有得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