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易自家在村西,离村东最远。等到洛易满脸因短气憋得发紫赶到庭院的时候,茅屋和竹楼已然化为一团灰烬。顾不得烈火的炽热,洛易徒脚冲进了进去。刚没走几步,茅屋的房梁便轰然倒塌,震起团团烟烬,一时倒也看不清四下。
洛易仿佛没了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光中那具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的焦炭,眼泪簌簌而下,流进他的嘴里。洛易觉得这眼泪好苦,好酸,好辣,神情恍惚间已经走到尸体前。灰头黑脸的洛易看着灰烬上躺着的尸体,跪了下去,怔怔地发呆。他的思绪千转百旋,好像回到了他八岁那年。
那是他第一次带山外的人进村。刚进村,就被阿公责骂了一顿:“你个小兔崽子!我说的话你敢不听?我告没告诉过你不要带外人进村?你有没有听?还把不把我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洛易不服地辩解道:“她家还在西华府,离着还有好远。我见她可怜,帮她一次还有错吗?”
这次,他领来的是一个女娃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模样虽然狼狈却不掩清秀之质。洛易是在摆渡的时候发现她的,当时已经昏倒在岸边。洛易当时不辨男女,只是心中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将她背回了村中。
洛老头见洛易如此反问道,一时间呆了,喃喃道:“她还有个家,你却连个家都没有。嘿嘿,当真说起可怜,还有比得上我爷俩的吗?”洛易见阿公虽然是笑,却有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神情,也不敢出声。
洛老头见孙儿虽不遵自己话语,念他也是好心肠,倒也不能勉强与他,便抱起那昏睡的女童回屋了。此后待那女童复醒的事,洛易倒也忘了。只是阿公那次异样的神情,他怎么也忘不了。
还有那一次次挖竹笋,捉游鱼,斗野熊......每次都是在他危难之间,阿公挺身而出救了他一命。为此,阿公的身上也落下不少毛病,伤疤更是一身多。阿公生前生气时最爱吹胡子,可只要自己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后立刻喜笑颜开,不会再追问他的过失。
阿公高兴时也会捋自己的胡子,捋得洛易想把它剪掉。阿公最爱喝的是阿公自己酿的“清明醉”,最爱到村南头看人唱戏,最爱吃的是洛易炒的野菜,最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最爱......
“阿公,你起来打我啊!我不是不听话老惹您生气吗?现在我不躲了,你尽管打过来吧!哪怕......哪怕......哪怕你能骂我一句也行啊!”洛易想着十三年的时光,纵有前几年自己不记世事,可是每一天他都是被阿公当作宝。那些点点滴滴,之前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对于他来说却是弥足珍贵。他心中越想越悲,只觉得眼前的这具冰冷的尸体渐渐模糊。一股清凉之气从小腹中升起,直冲头颅。洛易大叫一声,竟然昏厥了过去。
晨曦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抖落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庄里。不同以往的是,没有了鸡鸣犬吠的喧嚣声。只有那无尽的宁静,是相似的。只是在那宁静的背后,隐隐地酝酿着一股惊天伟力,只待一朝,破天而出。
洛易抖了抖眼皮,睁开双眼,站起来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满目疮痍的残垣,烧焦倾颓的屋舍,都已成了苍白的记忆。他站起来寻觅了一周,并未见到一个活人,只有满地的尸体。
“居然没有赵氏叔侄二人的尸体!”洛易重重道了一句。其他处的火势尚可,大多数村民是被灰尘呛入鼻喉中窒息而死,尸体面目依稀可辨认清楚。“那二人又懂仙法,唯有如此才可令大家防无可防,只怕是防了也挡不住仙家法术。”寒山一炬,烧毁的不仅仅是洛易内心的回忆、亲情,更撩起少年心中不可遏止的复仇决心。
“南昭赵氏,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踏破你们的家门,替我的阿公和全村的叔伯们报仇!”青山依旧,旭日渐生,那山坡上残留的枝叶上的露珠,蕴含了新生的力量。
“一百零七条人命,加上我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共一百零八条人命。这笔血债,我一定要向你讨回来!”洛易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墓碑,是他五天五夜中挥洒汗水的结果。每具尸体都是他辨认好久才一一入土立碑,其间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都已双眼紧闭,魂断西山。老王头,村长,阿牛,二丫......洛易的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他们或爽朗或严厉或憨厚或甜美的笑声,昔日之景,何异于裂肉撕心?
“阿公......”洛易轻抚着墓碑,像抚摸着洛空瘦削而又严峻的面容。从上衣内衫扯下的白布,在洛易的头上绕了一周又一周。在村中,这是家中至亲逝去的象征,洛易双眼已经流不出一滴泪。
全村人的尸体大致还能辨认出模样,只有洛老头的尸体被烧得焦糊,洛易轻轻一碰就裂开,落在地上,与尘土融为了一体。他也努力地想将阿公的骨灰与泥土分开,可二者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能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