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他,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妈妈扭过头,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涌出来,她扯着我的胳膊,声音支离破碎,“叫爸爸,丹尼,快叫爸爸!他会听见的,他能醒过来的!”
“爸爸,爸爸!爸爸你快醒醒……”我半跪到床头,一叠声地叫着,叫道后来眼前模糊,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我拽着他唯一没有缠上纱布的手,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曾经那么坚定有力,现在,手指柔软乖巧地躺在我的小手心上,指尖微凉。
一只手掌按在了我的肩头。
我扭过头,是小赵叔叔。
“我爸爸还活着吗?”我擦了把眼泪,抽泣着问。
“活着,活着。”小赵叔叔点头,“放心,他过两天就会醒过来的。”
小赵叔叔从来不骗我的。我放下心来。
爸爸就这么躺着,时不时有人过来看他,和他说话。虽然他还昏迷着,听不见。
小赵叔叔的姐姐也来了,我在香港爹地的西餐厅见过她,原来她就是爹地喜欢的那个女人。
她叹了口气,对爸爸说:“小李啊,这可不像你。快点爬起来,咱们CS一决高低!”
第二天,爹地也来了。
妈妈扑在爹地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我真后悔,后悔我为什么那么贪心?我没办法接受他已经忘了我、没办法接受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所以我折磨着他,也折磨我自己。我甚至不让他认丹尼,他都没来得及听到丹尼叫他一声爸爸……”
“妈咪——”我拉拉妈妈的衣袖,小声地说,“我叫过,爸爸听到了,就是上个星期去打靶的时候。”
妈妈扭过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又蹲下来紧紧抱着我,眼泪打湿了我的肩头。
大家来了又走了,中午的时候,除了我和妈妈,就只剩下床前守着的两个护士。
妈妈让我先跟小姨回去,我不肯,坐着靠在妈妈怀里,慢慢地眼睛就睁不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嘈杂声惊醒,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屋里的另一张空病床上,穿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地跑进跑出,而妈妈正弯着腰站在爸爸床前。
我跳下床,心嗵嗵直跳,紧张得不行。
爸爸这是要醒了?还是要死了?
我从后面握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丹尼——”妈妈回过头,脸上满是泪痕,她把我拽到胸前,颤抖着说,“他醒了。”
爸爸真的醒了。呼吸器已经从脸上拿开,主治医生正俯身小声询问着什么,而爸爸的眉头微皱,眼神迷迷蒙蒙的,眼珠一点一点的转动,转到我和妈妈这里时,不动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然后很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吐出了无声的两个字。
妈妈扶在我肩头的手猛地一紧,激动地说:“他认得我!”
“爸爸!“我凑过去叫了一声,然后看见他的眼中透出欣慰的笑意来。
主治医生又检查了一番,神色放缓,点了点头:“思路还算清晰,没有明显脑损伤。好好复健的话,应该能恢复得比较好。只是等麻药过了,接下来的几天会比较难捱。”
人群又渐渐散了。
妈妈看着爸爸,泪眼婆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爸爸看着妈妈,深邃得看不到底的墨黑眼眸缓缓浮起了一层水雾,眉梢唇角,却慢慢的微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然后他艰难地抬起手,缓缓探上妈妈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擦去她腮边的眼泪:“别……哭。”
他的声音低哑发涩,但妈妈紧紧抓住他的手,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然后就这样,爸爸静静地躺在床上,妈妈静静地坐在床头,两个人静静地彼此对视。
我站在一旁,忽然想起国语课上才学的一个成语:沧海桑田。
又站了一会,我觉得很没劲。太没有存在感了。
我哼唧了两声,没人理我,只得又爬上隔壁的病床,继续睡我的午觉。
在我快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没有,我还是没有记起来。可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记起来了。但我是真的想和你们在一起……”
然后是妈妈哽咽的声音:“当然,我们是一家子,永远不分开。”我还欠着你一个粉钻戒指和十个双层巧克力生日蛋糕呢,债没还清,我怎么可能会死呢?”
然后我听见妈妈抽泣的声音突然卡住了一般,半晌才哽咽地叫了一声:“阿利……”
他们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听不大懂?睡意袭来,我的眼皮搭在了一起。
等我睡了悠长的一个午觉醒来,天已经快黑了。没办法,这两天担惊受怕,我这小身板撑到现在,容易么?
不过我睡醒了一觉,还是很精神的。在病房里草草吃了晚饭,看着妈妈明显疲累的样子,我拍拍胸脯说:“妈咪你也休息一下吧,爸爸有我看着,有事再叫你。”
爸爸的眼里露出赞许的目光,而妈妈大概是真的累了,没有反对,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顶,和衣躺到旁边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给妈妈盖上被子,然后去陪爸爸说话。当然,基本上是我说。
我问他濒死的感觉是什么?有没有看见尽头有光的黑洞,或是天上射下来一束光圈?
爸爸没力气回答,只是看着我,浅浅地笑。
我又东拉西扯地说些学校的事情,说着说着,发现不对劲。
爸爸紧抿着嘴唇,呼吸越来越重,额头上渗出汗来。
我开始以为是他裹了一身绷带,热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开空调,就看见他呼吸急促,眼神逐渐没了焦点,好像瞳孔都散开了。
爸爸不行了!这个念头涌入脑海,把我吓坏了,站起来就想去叫妈妈。
“丹尼,”爸爸喘息着开口,“别——”
我担心地看着他,他眼睛的焦点又回来了,可是呼吸浊重,大颗大颗的汗水不断冒出来。
“我没事,让妈咪睡会。”爸爸吃力地说完,也闭上眼睛,紧紧咬着嘴唇。
我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麻药过了,他这是——疼的!
可疼成这样,他也强忍着,只想让妈妈多睡一会。
想起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总是被妈妈搂在怀里的。唉,我有些同情爸爸了,看来男子汉不好当啊。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比较难捱。但是对我们一家来说,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甚至爸爸妈妈开始有说有笑了。
爸爸还在无奈地捱疼。内出血早已止住,但他全身还有好几处压缩性骨折。妈妈给他擦了擦汗,忽然说:“你知道你当时心跳都停了吗?”
“我知道,你说过了,我心跳停了二十分钟才抢救回来。”
“是啊,他们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然后?”爸爸眉毛一挑,看着妈妈。
“我不肯,最后我让他们加到……”妈妈轻轻咬了咬下唇,蹙眉,然后,展颜,“450焦耳。”
“什么?”爸爸睁大了眼睛,嗤的一笑,“420焦耳已经顶天了!你想电死我?”
妈妈也笑:“你那时已经死了,是我把你电活的!”
活着,大家都活着,真好。
有一天小赵叔叔的姐姐又来看爸爸,爸爸皱着眉毛对她说:“师太,你怎么总往我这儿跑?我可是名草有主了。你赶紧想办法把自己嫁了啊,不然真成剩斗士了。”
我想悄悄溜出去,爸爸却不放过我,让我叫她阿姨,我只好乖乖地叫了。
“丹尼,长高了啊。”阿姨摸了摸我的头,淡淡的笑容中透着无奈。
阿姨刚走,爹地就来了。
爸爸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你这个人一根筋怎么就拗不过来?嗐,说你什么好!”
妈妈把爹地拉到一边,低声道:“别再犹豫了。别说你检查了没事,即便真的有什么事,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多一天,都好。
爹地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又有一天,有个架着拐杖、高大英俊的叔叔来看爸爸,他说:“小李,怎么我站起来了,你倒趴下了?”
爸爸扬了扬眉毛:“要走了?”
拐杖叔叔点头:“嗯,回广西。”
爸爸又扬了扬唇角:“是噢,小季姑娘还在等你呢。
“我可不会让女人做我的拐杖!”拐杖叔叔说得豪气干云。
爸爸却轻笑:“只怕是任你百炼钢,也要化作了绕指柔啊。”
我挠了挠头。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全都听不懂?明明我国语课成绩还不错呀。
天气渐渐热起来,妈妈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我盯着那小山一样的肚子想,太神奇了,我也是这么在妈妈肚子里长大的吗?
爸爸正把脸贴在妈妈的肚皮上,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看见我满脸的疑惑,向我招招手:“过来,丹尼,来摸一摸。”
我犹犹豫豫地蹭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上去。
突然,掌心下有什么东西一动。我惊得手一抖,立刻缩了回去。
“丹尼,是妹妹在向你打招呼呢!”妈妈脸上满是幸福的笑。
“妹妹?”我愣了愣,挠了挠头,“为什么是妹妹呀,我想要个弟弟。”
“妹妹不好吗?”爸爸瞪起眼睛,“女娃娃多好啊!”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了。
今天,12月25日,是我出仓的日子。
圣诞节,一个好日子。哈哈,耶稣的的诞生日,也是我的新生!
门口站了一堆人,最前面的,是妈妈。爸爸还坐在轮椅上,手里抱着个小娃娃——我的妹妹。
妈妈给了我一个热泪盈眶的拥抱,爹地和阿姨也依次过来给我拥抱。
在一个多月前,爹地就已经跟阿姨结婚了,他本来还想要我叫阿姨做干妈,被我和阿姨双双严词拒绝。
我说我一个妈就够了,要那么多干什么。
阿姨说她可不想被那么大的儿子叫老了。哼,会老吗?我妈妈跟你同岁啊,年轻漂亮着呢。
“丹尼,太好了。爹地马上要摆喜酒,就等着你出来做花童哪。”爹地很兴奋地说。
做花童?我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可不可以等多两个月,等我的头发长帅些,我做你的伴郎?”
“不行啊,再过两个月,阿姨的肚子大了,就穿不进去婚纱啦。”爹地伸手摸了摸阿姨的小腹,一脸的幸福。
我看了看阿姨那还很纤细的腰和平平的肚子,怎么,那里已经藏着一个小宝宝了吗?
“丹尼,看看你妹妹,长漂亮了吧?”妈妈抱过娃娃凑到我面前。
妈妈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妹妹早产,刚出生时,就像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
“真丑,像只猴子。”当时我心里那么想着,谁知嘴上也竟然那么说出了声,当即头上挨了重重一记板栗,痛得我要命。
阿姨立刻出来打圆场,说是婴儿刚出生都丑,长长开了就会变漂亮了。
此时,我低头仔细看了看妹妹,然后摇了摇头。
“嗯,白了、胖了。可是,胖了就挤得眼睛更小了,像爸爸,还是丑啊……”
头顶传来一声暴喝:“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上次那一记板栗尚记忆犹新,我拔腿就跑。嘿嘿,他坐着轮椅呢,哪里追得上我?
谁知他把轮椅向前转了两圈,竟然站起来,长腿一迈就抓住了我。
我本能地捂住头,委屈万分地道:“小孩子不可以说谎的,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实话实说?”他瞪着我,把两只眼睛睁到最大,“你看看清楚,你那是实话实说吗?”
然后,毫无悬念地,我又挨了重重的一记板栗。
呜呜呜~这要是在美国,我绝对告他虐待儿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