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朝庆和十七年,十一月初九。
土城莽南关,十分罕见的在入冬之后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天空墨色的厚重阴云里,滴滴的滑落,划出了一道道笔直晶莹的银线,刹那划过了天地间,溅碎于茫茫尘世里面。
这场久违的雨水,恰如其分的滋润了这片已是略有干涸的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逐渐加重的潮湿之气,让原有的凛冽寒意更增添了几分浓重的阴柔凉气,使之能够更好的穿衣而进,刺骨入心田。
庆帝叶承隆与总领大太监李青在莽南关城口已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满头白发着一身深蓝色棉衣的太监李青,撑一把大黑伞立于袭一身明黄镌刻盘龙紧袖长衫的庆帝叶承隆身后半步,面容温和,一双略有浑浊的双眼却闪烁着如同黑夜繁星般的光芒,直始都看着庆帝伟岸的背影,微笑不语。
叶承隆抬手遥指雨幕下暗青色莽山山脉。
“老李头儿,每次我来莽南关都会来看一看这莽山,看的久了,就会想,当初天神创世,定荒人先祖为魔,既以这绵延莽山阻隔荒原,为何中间要留这道大缺口,为魔留苟活的万命口?”
太监李青望向雨中静默的莽山山脉,无比恭敬的细声回答,“回禀陛下,老奴的日常只是一心伺候陛下万福,从不曾思想这举头天神之事,但先皇曾经跟老奴说过,万事不绝要留后路,这万命口也许就是天神留给荒人的后路。”
“后路”叶承隆轻声重复着,面色逐渐严肃起来,昂首挺胸,“朕二十八岁即位,三十岁罢宰相赵逸与荒人开战,历时五年,驱赶了荒人统一中原。”
李青赶忙恭敬道,“吾皇英明神武。”
叶承隆摆了摆手,笑骂道,“老李,出了宫就别在弄宫里那一套了。”叶承隆顿了顿继续说道,“一统中原之后,朕自认开创了万世之功,可说前无古人,但这几年朕独自一人时,却时常会想起先皇曾说朕太励精图治,太过苛求,失了些许的人情味,当时不懂,还暗自嘲笑先皇软弱没大志,现在回过头看看这一路走来,朕的确逼自己称的上千古一帝,但同时是逼迫了朕的敌人和身边的那些人啊。如今荒人一族人已经被朕逼到了生死一线之地,朕的老丈人赵逸若不是因为他女儿赵晨烟是朕的皇后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和朕再说一个字,而朕自小一起的玩伴,如今整个北军的大将军卫戈,从今之后恐怕也会渐行渐远了。”叶承隆轻轻叹了口气,“朕没有给他们留后路啊。”
李青看着庆帝叶承隆有些落寞的背影,眼神温柔,轻轻说道,“夏国之内皆是皇土,皇土之上皆为皇上子民,我们一生深受皇恩爱戴,本就该有一颗报答皇恩的心,何况卫戈,他原本就是皇上家奴,如今能够坐上这北军的大将军都拜皇上所赐,这次赐婚,招他卫戈的小儿子卫文典为驸马,他卫戈只应感激皇恩浩荡的,陛下不用太过自扰。”
叶承隆摇了摇头,“老李头儿,你我都知道这次赐婚的本意其实只是为了让卫文典成为制约他老子的一颗棋子,而卫戈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却只有卫武刑和卫文典两个儿子,大儿子卫武刑死在了朕北伐的战场上,是卫戈亲手将他埋葬的,现在朕又让卫戈亲自送上他仅剩一个的儿子卫文典作为表他大将军忠心的人质,朕与卫戈这大半辈子的情分恐怕就要用尽了。”
叶承隆有些无奈的闭了眼睛。
“先帝的人情味,朕始终都不太学的来啊。”
李青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天地间静的一片噼啪声响,这雨竟有些大了。
莽南关城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远远传来。
叶承隆仍旧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卫戈来了。”
李青回头向莽南关内看去,只见,一人骑一马,疾驰而来。
叶承隆低头,缓缓睁开眼,耳边传来了,身后不远处,勒马而停,跪拜于地的大将军卫戈沉稳大声的呼喊,“微臣卫戈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叶承隆微笑转身,摆手示意李青,一人大步走向跪于雨中的卫戈。
“大狗子,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叶承隆说笑着搀扶起了卫戈。
只是卫戈脸色仍旧肃穆,郑重的说道,“冬雨天凉,请陛下保重龙体。”
叶承隆的笑容在这一刻嘎然而止,看着卫戈木肃的脸,心莫名的一沉,低声缓缓的说道,“大将军果然时刻为朕着想的。”而后扭头大声朝李青说道,“回”。
李青慌忙奔跑而来。
叶承隆此时仍旧与卫戈并肩而立,抬头看着雨滴颗颗滑落的阴云密布的天空,眼神深邃明亮,默默说道,“卫戈,最近我时常回想起儿时你我一起玩闹的景象,我很想念那段日子,只是如今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卫戈沉默着没有回话,雨水打湿的脸庞上仍然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低垂的左手,紧紧的握住了拳。
奔跑而来的李青,看着站立于阴雨中的沉默两人,不由的轻轻叹了口气。
……
……
莽南关。
将军府南院。
皇妃顾云裳有些慵懒的斜倚门框,微笑的看着已满六岁的皇子叶长安在屋内放肆嬉笑的追逐着昨日卫戈送来的年幼狼犬。
恭敬站于屋中一旁的侍女秋水,则是默默的看着不施粉黛却仍旧肤如脂凝,臻首娥眉的皇妃顾云裳安静的站在斜射而来的暗色天光之中,朦朦胧胧,美的如同画师笔下倾国倾城的仙女一般。
已是看痴了的秋水,竟是无法察觉周身的细微变化,直到皇帝叶承隆进屋,皇妃顾云裳倾身道万福,才如梦初醒,红着脸慌乱的跪拜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