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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拖鞋离开了房间,在这个寂无人声的深宅大院中,穿着睡衣的身影犹如一个滑稽可笑的幽灵般,慢慢穿过那条宽阔的走廊,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瓦尔特夫人仍然迷茫地站在原地,心中承受着难以名状的折磨。其实,她还是没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一会儿后,她认为自己不该僵立在这里直到天亮。她知道自己很想逃离这里,很想迈步向前奔跑,去寻求别人的帮助。

此时,她非常需要别人拉她一把。

她想着自己该找谁求助,谁可以帮助她,却怎么都想不出来。神甫!对,神甫!此时,如果身边有一位神甫的话,她一定会扑在他脚下,向他倾诉自己的过失和苦恼的。神甫知道后,一定能够明白为什么不能让苏珊嫁给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了,并且还会设法阻止。

所以,她一定要马上找个神甫,但是现在深更半夜的,该去哪里找呢?但是她也不能总在这儿待着。

没想到,随即她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幻影:基督立在水面上,神色安详。这个影像非常清晰,跟她在画上所见完全相同。他似乎在呼喊她:“来,跪在我的脚下,我会安慰你,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于是,她拿起蜡烛,离开房间,走向楼下的花房。为防止花房内的潮气把画弄坏,《基督凌波图》现在放在花房尽头一件镶着门玻璃的小屋内。

这间小屋门外到处是奇花异草,树影婆娑,因此像是一座教堂立在那里。

瓦尔特夫人来到花房后,不禁心头一怔,今天这里一片深沉的黑暗。要知道以前每次来这儿,到处都有耀眼亮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繁茂的热带植物所散发出的浓郁味道,因为早就关上了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使得这积存于玻璃拱顶下的花草气息变得格外浑浊。但是,它虽然让人呼吸困难,头晕眼花,仿佛置身于一种死气沉沉的烦闷状态,却又能在皮肤上激起一种动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异常向往。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独自在黑暗中行走着,心里非常恐慌,借着手中摇摆不定的烛光,可以看到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非常奇特,有些像是面目狰狞的魔鬼,有些则像是站在那儿的人。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画上的基督,于是,赶紧打开小屋的门进去跪下。她马上便疯狂地祷告起来,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语,自己痴心一片却带来的是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不久之后,她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举目望向基督,不禁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它脚下昏暗的烛光的照射下,基督竟非常像漂亮朋友,现在她简直不是在看基督,而是在看她的情夫。这个眼神、宽额和冷漠傲慢的神情,无一不是她的情夫乔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还是在不停地祷告着,却不知不觉地念起了“乔治”。她忽然想到,现在的杜·洛瓦可能已经在占有她的女儿了,他此刻一定一起待在某个地方的某间房里,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断地祷告着,但心里却在想着他们……想她女儿和情夫正单独待在同一间房……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她清楚地看到他们就待在她面前这个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一笑,然后拥抱在一起。房里很暗,床幔上露出一条缝隙,她起身走向他们,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拖出杜·洛瓦的怀抱。她要活活掐死她。她恨死她女儿了,她居然和他睡在一起。她已经碰到苏珊了……却没想到她碰到的是那副油画,基督的脚。

她一声大叫,仰面倒下,放在地上的蜡烛被碰倒后,很快熄灭了。

后来怎么样呢?她一直沉迷在梦幻里,梦到了很多古怪可怕的事情,眼前时时浮现出紧紧拥抱的乔治和苏珊,而基督则站在一旁,祝福他们可恶的爱情。

她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躺在房间里,她想要起身离开这里,却全身麻木,手脚无力,怎么也动弹不得。头脑里充斥着很多稀奇古怪、虚无缥缈的可怕梦境,但还有点清醒。这种来自南国的植物因为形状奇异,香味浓郁而时常让人沉沉入睡,做出一些乱七八糟,甚至危害生命的噩梦来。

天亮后,人们在画前发现她时,她已经毫无知觉,奄奄一息了。她的身体本来就糟糕,大家都怕她活不久了,却没想到第二天,她又醒了过来,而且还哭个不停。

至于苏珊失踪的事,他们只是对仆人说,临时决定送她去了一所寄宿学校,而这期间,瓦尔特先生也收到了杜·洛瓦的一封长信,他立刻回复他,说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这封长信是杜·洛瓦离开巴黎前投进邮筒的,那是他在动身前晚写好的。信里言辞殷切,说他早就爱上了苏珊,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私订终身,只是她主动跑来说要和他白头偕老时,他觉得要留下她,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的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结合主要看姑娘本人的意愿,但父母的同意更具有合法性。

他让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朋友会转寄给他。

现在,他终于愿望成真了,所以就把苏珊带回巴黎,送回父母身边,他自己则准备过一阵再露面。

苏珊从来没有玩得那么痛快过,基本就是一副毫无忧愁的牧羊女的模样,因为在外人面前,杜·洛瓦说她是自己的妹妹,因此两人的相处非常亲密,自由自在。他感觉像纯洁初恋一样,因为杜·洛瓦认为自己不该对她操之过急。他们来到这里的翌日,苏珊就买了一些内衣和村姑的衣服。头上戴顶大草帽,上面再插几朵鲜花,去河边钓鱼。她觉得这个地方真是漂亮极了,而且还有一座古老的钟楼和古堡,堡内展示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上一件从当地商店买来的短上衣,时不时带着苏珊去河边漫步,或者去水上划船,两人情深义重,时时相拥,激动极了。但她却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他却已有些难以自持了,但他并不是一时冲动就忘乎所以的人。所以,当他告诉苏珊:“你父亲已经同意我们结婚了,明天我们就回巴黎。”苏珊竟有点依依不舍:“这么快就走了?做你的妻子真好玩!”

第20章 奢华婚礼

大家所了解的君士坦丁堡街的那间小套房现在正漆黑一片,乔治·杜·洛瓦和克洛蒂尔德·德·马莱尔在公寓门口相遇后,便匆匆地进入了房间里,杜·洛瓦还没及时打开百叶窗时,克洛蒂尔德就问他:“如此说来,你是要娶苏珊·瓦尔特了?”

杜·洛瓦轻点了下头,说道:“你都知道了?”

克洛蒂尔德非常愤怒,来到他面前气汹汹地说:“你要娶苏珊·瓦尔特!这真是太过分了,实在太不像话了!这三个月,你一直对我柔情似水,什么都瞒着我,这件事就只有我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丈夫跟我说的。”

杜·洛瓦冷笑一声,但心里还是有些内疚。他将帽子放到壁炉上后,就坐在了扶手椅上。

克洛蒂尔德眼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又愠怒地低声说着:“看来从你离婚后,你就开始精心谋划了,而你居然还让我给你做情妇,来暂时补缺。你怎么能如此无耻?”

杜·洛瓦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说?我妻子被我当场捉到她欺骗我,我想办法和她离婚,现在准备再娶,哪里有什么不对?”

克洛蒂尔德怒不可遏地说:“啊,你竟然是如此的阴险狡诈!”

杜·洛瓦瓦笑了笑:“是啊,白痴和傻瓜才会上当的!”

克洛蒂尔德不理会他,接着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你的为人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是如此的坏。”

杜·洛瓦突然一副庄严的样子:“请你尊重些,不要那么过分。”

听到他这么一说,克洛蒂尔德更是怒火中烧了:“什么?难道你还想让我对你温和客气?从我认识你以来,你根本是一副无赖的表现。你竟还有脸不让我说这些话。谁没有被你骗过?谁不是被你利用了?你四处寻欢作乐,骗人钱财,而现在你居然还在我的面前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

杜·洛瓦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闭嘴,不然我就赶你出去了。”

“你要赶我出去……你要赶我出去……你……你……你要赶我出去?……”克洛蒂尔德嗫嚅地说。

她现在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突然,她的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全部爆发出来了:“你要赶我出去?你别忘了,这间房间是我出钱租下来的。当然你也付过房租,但是是谁租下的?……是我……是谁保留下它的?……是我……而你居然还要赶我出去,你还是闭上臭嘴吧,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沃德雷克留给玛德莱娜的遗产从她手中夺走了一半?你肯定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在和苏珊发生关系后,逼迫她嫁给你的……”

杜·洛瓦双手紧按她的肩膀,用力地摇着她:“不准提到她,不准拉她进来。”

克洛蒂尔德大喊着:“你和她睡觉了,你还有脸不让我说?”

杜·洛瓦可以忍受她说的其他事情,但他却无法忍受这无中生有的罪名。她刚才当面把他的所有丑行都抖落出来,这已经让他怒不可遏了,现在她又说出这种没有根据的话来针对他未来的妻子。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想对她动粗了。

所以他再次说道:“闭嘴……你要是还不闭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他边说边晃动她的身子,就像要把树枝上的果实摇落下来一般地摇着。

却没想到头发散乱的克洛蒂尔德还是用凶狠的眼光盯着他,张嘴吼叫着:“我就要说,你和她睡觉了!”

杜·洛瓦松手,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让她一头栽倒在墙边。毫不示弱的克洛蒂尔德以手撑住身子,转过头,又歇斯底里地说了一遍:“我就要说,你和她睡觉了!”

杜·洛瓦直接冲上去,骑在她身上,抡着拳头像揍一个男人般地揍她。

克洛蒂尔德只能在杜·洛瓦的重击之下不停地呻吟,再也硬不起来了。她一动不动地把脸藏在墙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杜·洛瓦停手站起身,在房内走着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即转念一想,走入卧室内放了一盆水,把头和手都浸洗了一下。最后一边仔细地擦手,一边回来看克洛蒂尔德的情况。

克洛蒂尔德还躺在地上哭个不停。

杜·洛瓦不耐烦地问她:“你哀号什么呀?还有完没完?”克洛蒂尔德没有理会他。

他站在房中央,看着面前躺着的女人,心里有些羞愧和尴尬。

于是,他一狠心,拿起壁炉上的帽子,对她说:“我先走了,不等你了,你走时把房间钥匙拿给门房就好了。”

离开房间关上房门后,他来到门房那儿,对他说:“太太还在房里,一会儿她就会走。请你跟房东说,从十月一日起,我准备不来住了,今天是八月十六日,离那天还有些时间。”

说罢,他便大步走了,他得抓紧去办新娘的礼物,还没有备齐。

婚期定在两院复会后的十月二十日,将在玛德莱娜教堂举行婚礼。虽然外间谣言四起,但没有人弄清真实情况,因此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新娘曾经被拐走过,但谁也说不准实情。

仆人传出的流言是,瓦尔特夫人不再理会她未来的女婿了,定下亲事的当晚她便让人深夜送女儿去寄宿学校,自己则一气之下服毒自杀。

在瓦尔特夫人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她已经不可能彻底恢复了。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是一名花白头发的老妇了。而且,她现在变得很虔诚,必去参加星期天教堂举办的大型弥撒,场场必到。

九月初,《法兰西生活报》决定,让杜·洛瓦·德·康泰勒男爵担任该报主编,当然瓦尔特先生仍然是报社经理。

报社也大大扩充了人员,依靠金钱把很多著名的专栏编辑、本地新闻编辑和政治编辑,还有艺术评论员和戏剧评论员,从各个历史久远且实力雄厚的大报馆夺了过来。

谈到《法兰西生活报》时,那些新闻界年高德劭的老报人再也不见曾经那种轻蔑的神情了。由于它在短时间内取得的成就,甚至那些对该报当初的作为曾有不满的严肃作家,也开始对它另眼相待了。

由于这一个时期,乔治·杜·洛瓦和瓦尔特一家都成了众人常常谈论的焦点,杜·洛瓦的婚事也就成了一件巴黎的大事了,众多有名的社会名流都相继表示到时会前来祝贺。

举行婚礼的那天,正好是初秋,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

早上八点,在罗亚尔街的玛德莱娜教堂的全体员工铺就了一块大红地毯在教堂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禁止街上行人通行,巴黎市民也就知道这里要举行盛大活动了。

上班的机关职员、青年女工和商店店员都停下来观看,他们都很想看看举行如此奢华婚礼的有钱人的模样。

大概十点后,停下来观看的人越来越多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待上几分钟,看一时半刻婚礼还不能举行,就离开了。

但是等到了十一点后,围观的场面已经是人山人海的了,这时,便来了一些警察,开始疏散行人。

过了一会儿,第一批宾客终于都来到了,显然这些人都想占个绝佳位置,能把整个仪式看清楚。所以,他们都坐在教堂大厅靠近中间过道的椅子上。

随后,其他的宾客也纷纷来到,女士们都衣香鬓影,裙裾依依。男士却大都秃头,满脸的严肃神情,步履稳重,比平日更显庄重。

大厅里已经宾客满座,从敞开的大门里直射进了灿烂的阳光,照射得头几排的亲友坐席愈加明亮。但大厅的尽头却似乎有些昏暗,相比起门外直射的耀眼阳光,祭坛上的烛光则显得十分昏黄,渺小又苍白。

老朋友相聚,很快彼此便认了出来,因此也都纷纷点头打招呼,不一会儿,便稀稀疏疏地聚在一起。在这种场合的表现,文人骚客一向不如社交人士,他们只是低声说话,目光不停地在女人们的身上打转。

诺贝尔·德·瓦伦正找着一位熟客,突然看见雅克·里瓦尔坐在几排中间位置,于是便朝他走了过去。

“看见没有?”他说,“还是有计谋的人厉害。”

但雅克·里瓦尔却并不怎么嫉妒杜·洛瓦,所以说道:“这样也不错,总算他现在有了归宿了。”

随即,他们就各自在人群中见到了熟客,一一向对方说了说。

“你知道他前妻现在怎样了吗?”里瓦尔忽然问他。

“知道得不多,”诗人笑着说,“听说她现在住在蒙马特区,平时不太出门,不过等一下……最近我看到了几篇发表在《笔杆报》上的政论文章,文笔跟弗雷斯蒂埃和杜·洛瓦的文章大同小异,作者叫做让·勒多尔。这个人英俊潇洒,聪明机灵,是属于我们的朋友杜·洛瓦同一类型的人,而且和他的前妻关系亲密。所以我觉得她很喜欢和后来居上的人做伴,而且一直都是这样。何况她又很有钱。她是沃德雷克和拉罗舍·马蒂厄的情人,在这方面他们应该不会亏待她的。”

“玛德莱娜这个女人确实不错,”里瓦尔说道,“她不但冰雪聪明,还有一身冰肌玉肤,如果脱了衣服,她一定相当迷人的。但是很奇怪,明明杜·洛瓦离婚的事无人不知,为什么他还能到教堂里举行婚礼呢?”

“他能到教堂来举行婚礼,”诺贝尔·德·瓦伦回答,“是因为在教会的眼中,他的上次婚姻是不算数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是没有考虑到还是为了节约,当初我们的漂亮朋友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结婚时,只是到区政府登记了而已。所以他们没有到教堂接受神甫的祝福。而在神圣的教会看来,这只是同居。所以,今天他以未婚男人的身份来到教堂,教堂就格外卖力帮他,把所有的豪华陈设都摆了出来。这就让瓦尔特老头有点破费了。”

宾客还在络绎不绝地来到,大厅里愈加喧哗。甚至有些人在大声说话,有几位还成了人们注目的焦点,他们还为自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而深感荣耀,所以他们神情庄严,非常注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保持自己的仪表。他们认为自己是各种盛会中不可缺少的装饰,用来映衬气氛的高雅摆设,所以非常熟练自己在这个时候的表现。

这时,里瓦尔再次说道:“亲爱的,你经常去瓦尔特家里,瓦尔特夫人真的不和杜·洛瓦说一句话吗?”

“是的,她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但杜·洛瓦在摩洛哥发现的尸体问题上握住了瓦尔特的什么把柄,借此威胁他,如果不把女儿嫁给他,他就把一切都公布出来。想起拉罗舍·马蒂厄的经历,瓦尔特只能立刻作出让步,但是瓦尔特夫人却和其他的女人一样固执,她立刻发誓,从此不再和杜·洛瓦说话了。他们两个一起走时,样子非常可笑,一个就像复仇女神的雕像般,面无表情;另一个却满脸窘态。不过杜·洛瓦有惊人的自制力,所以他依然谈笑风生,视而不见。”

这时,有几个报界的同行过来和他们握手,跟他们谈了几句关于政治方面的问题。来自聚集在教堂门外的民众的喧闹声,就像隐隐从海洋深处传来的涛声,随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一起传入大厅,直达拱顶。如此一来,就显得那些大厅内绅士淑女的低声细语有些相形失色了。

忽然,门卫在木板地上用他的长戈击了三下。随着衣裙的一阵嘶嘶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众人相继转过了身子。只见苏珊挽着她父亲的胳臂,来到了阳光灿烂的门边。

现在的她看上去仍然像是一个精致无比的洋娃娃,全身披着洁白婚纱,有几朵橘黄色小花插在头上。

站在门外,她停了一下,随即迈过门槛,进入大厅。于是,管风琴响了起来,宣布新娘来到了。

她低垂脑袋款款走来,却并不见羞涩,虽然神情有些激动,却举止大方,姿态迷人,实在柔媚美丽。女士们赞叹着微笑着看她走过。男士们也称赞不止。“她真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儿!”瓦尔特虽然步履稳重,却不太自然,有些苍白的脸孔,一副眼镜不偏不倚地架在鼻梁上。

四位眉清目秀的女傧相穿着粉红色的一式衣装,走在他们后面,侍候在这位倾国倾城的“王后”的一侧。精挑细选过的男傧相不但有匀称的体态,而且步伐整齐,仿佛被芭蕾舞教师悉心指导过。

接着瓦尔特夫人挽着七十二岁高龄的德·拉图尔·伊夫林侯爵,也就是她另一位女婿的父亲走来了。但与其说她在队列中走着,不如说是在往前一步步地蹭着。每蹭一步都像是要昏厥过去了。她的两腿瘫软无力,脚则像被粘在了地板上,心房怦怦直跳,简直是像要跳出胸膛了。

她更瘦了,花白头发下的脸庞苍白无比,两颊深深凹陷着,她两眼直视前方,看也不看身边的宾客,也许她还是无法解脱心头的伤痛。随后出现在队列中的,则是乔治·杜·洛瓦和一个陌生老妇。

他微微皱着眉头昂首走着,双眼也凝重地直勾勾看着前方,嘴角的胡髭高高翘起,他的双腿笔直,身材修长,步履冉冉。实在是俊美得无懈可击。他穿的一套礼服剪裁合度,有一条血红色荣誉勋位绶带披在肩上。

随即走来的是新人亲属,婚后刚过六周的罗莎跟参议员黎梭兰在一起走着,她的丈夫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则和佩尔斯缪子爵夫人一起走着。

走在最后的是由杜·洛瓦的亲友组成的一支杂乱的队伍,杜·洛瓦已经带着他们去他的新家和大家认识了。他们大部分是巴黎的知名人物,而且个个都非常热心,只要和他人见一见面,便能很快与之结识。他们大部分是杜·洛瓦的远亲,有些是暴发户,有些却是行为不正的没落贵族,而那些贵族中已经结婚的就更加凄惨了。比如德·贝尔维涅先生、德·邦若兰侯爵、德·拉沃耐尔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诺公爵、德·克拉瓦洛亲王和瓦尔莱阿里骑士。除此之外,还有瓦尔特请来的客人,有德·盖尔什亲王、德·费拉辛纳公爵和他夫人,以及迷人的德·杜纳侯爵夫人。还有一些是瓦尔特夫人的亲戚,在这一群人里,他们还是朴实无华的外省人仪表。

管风琴还在响着,用它闪亮无比的光管奏出了有节奏的响亮乐曲,倾诉尽人间的悲欢离合。这时,两扇大门关闭起来,灿烂的阳光被驱赶了出去,霎时,大厅中一片昏暗。

现在,两位新人已经跪在了祭坛上,遥遥相对的是有熊熊烛光祭台。新任主教来自丹吉尔,只见他头戴主教帽,手持神杖从圣器室走了出来。他会以天主的名义给他们证婚。

按照惯例,他先问了他们几句话,然后让他们交换指环,并且说了几句祝福他们的话语。随后,他说了一篇满含天主精神的祝辞,用华丽的语言描述了很多夫妻间必不可少的忠诚。他的身材高大肥胖,气度非凡。这些高级教士所具威严的象征便是大腹便便。

忽然,人群中传来哭泣声,人们不由回头一看,正是瓦尔特夫人双手蒙脸地啜泣着。

她不得不让步女儿的婚事,即使不让步,她又能如何呢?女儿来房中看她时,她不再亲她,还立刻赶她出去。杜·洛瓦恭敬地看着她,她立刻低声对他说:“所有我认识的人中,你是最卑鄙无耻的混蛋,请你以后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不会再理会你的。”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处在难以言明的痛苦中,整日唉声叹气。她恨苏珊,这是来自她太过浓烈的情思和无法发泄的嫉妒的刻骨铭心的恨。因为她作为母亲,却因为情人而使心底郁结了一种奇异的嫉恨。它是那样的强烈却无法对外人倾吐。它就像一块难以愈合的伤口,让她终日难安。

但现在,她的女儿和情夫却当着全场宾客和她的面,在这个神圣的教堂和主教的支持下,堂堂正正地举行婚礼!她能说什么?她能站出来阻止吗?她能对主教大声地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夫,今天你主持的这场婚礼是有悖伦理的吗?”

见此情形,好些女士感动地说:“女儿嫁出去后,这个可怜的母亲多么伤心啊!”

主教的祝辞更加顿挫抑扬了:“世间最幸福的人是你们,你们是最富有和受人尊敬的。尤其是您,先生,你才华横溢,您用您的道德文章指点和启迪了芸芸众生,成为了民众的引路人。您的肩上背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做出表率来给他们看……”

听完这一番话,意得志满的杜·洛瓦忍不住有些忘乎所以了,今天,罗马教会的一位高级神职人员居然跟他说了这样的话语!他明白,此刻大批前来祝贺的社会名人正站在他后面。他仿佛感到有一股力量高高托起了他。没想到,他这个来自康特勒贫苦农民的儿子也能成为世间的主宰。

恍惚间,杜·洛瓦似乎看到,他的父母亲在那俯瞰卢昂河谷的山岗上,一间简陋的店里,热情接待着前来喝酒的当地老乡。得到了一份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遗产后,他曾经寄了五千法郎给他们。现在,他要再寄上五万法郎给他们,让他们可以安享天年。

主教的祝辞结束后,一个身披金色长袍的教士登上了祭坛,管风琴再次奏起了歌颂新婚夫妇的乐曲。

刚开始,琴声激昂,就像那声势浩大的波涛般长时间地如雷贯耳,它高亢雄浑的气势就像要掀翻屋顶,冲上蓝天了。接着,这动人心魂,响彻大厅的乐声忽地缓和下来。活泼轻快的音乐如阵阵轻风般掠过耳际。欢快而柔媚的婉转曲调好像小鸟在空中飞翔。却没想到过一会儿,这柔美的音乐又再度高昂雄浑起来,它雷厉风行的磅礴之势实在令人骇然,仿佛一粒沙子在瞬间变成了浩瀚的宇宙。

最后,有人唱起来了,歌声回荡在垂首立着的人群上空。是来自歌剧院的沃里和朗德克在唱歌。大厅里满是芳香扑鼻的香烟缭绕。祭献也在教士的主持下已经开始,在祈求天主降临人间,确认乔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礼。

杜·洛瓦低垂着脑袋跪在苏珊身旁,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信徒。他能得到今日的成就,不知该感谢谁,于是,只能把满腔感念献给神明,非常感激天上神明对他的眷顾和恩宠。

结束了弥撒后,他起身挽着妻子走进了圣器室。从他面前走过的是排成了长长队列的全场宾客。杜·洛瓦喜不自禁,觉得自己俨然成为了君王,接受万民朝贺。他不断地给前来贺喜的客人躬身行礼,与他们一一握手,口中也客套不断,总要加上一句“感谢光临”的恭维之辞。

随后,他忽然发现了德·马莱尔夫人,她正走了过来,他想起两人间过去的热吻和亲密,以及她的温柔体贴、嗓音和芳唇的韵味。不禁使他热血沸腾,恨不得一把拥她入怀,和她共享闺房乐趣。她眉清目秀,身材迷人,热情似火,而且时不时会显出调皮的样子。杜·洛瓦暗想:“不论如何,她这个情妇还是挺不错的。”

德·马莱尔夫人有些不安,怯怯地来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来,他接过来握住,感到她的纤纤玉手正在向他传递着信息,她轻轻握紧了他的手,不仅表示她已经原谅了他,而且还愿与他重归于好。于是,他也使劲握了握这只小手,言下之意是:“我一直爱着你,我是你的。”

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那含笑的双眼充满爱意地闪闪发亮,只听她柔媚地嘀咕一声:“下次见,先生。”

他也开心地答道:“下次见,夫人。”

她轻盈地离开了。

很多人涌向这边,他眼前的这条人流怎么也走不完,后来,前来祝贺的客人终于变少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杜·洛瓦重新挽起苏珊的胳膊,穿过大厅,走向门外。

大厅里,道完贺的客人们又坐回各自的位置,目视着这对新人走过身边,杜·洛瓦神色安详地昂首缓步走着,目光朝着阳光灿烂的门外,他感到全身一阵阵的战栗,这是人极度幸福时的表现,他只想着自己,谁也没看见。

来到门口,他看见门外人头攒动,挤满了闹哄哄的人,这些人显然是想来这里目睹他乔治·杜·洛瓦的风采的。如今,全巴黎的人都在看着他,羡慕着他。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协和广场对面的众议院。

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从玛德莱娜教堂跃进那波旁宫里了。

他慢慢地走下教堂前高高的台阶,围观的人群挤满了两旁,不过他根本不会理会这些人,此刻,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过去的日子。灿烂的阳光下,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德·马莱尔夫人的倩影,看到她正在对着镜子梳理卷曲的头发,每次离开床后,她的头发就是一片蓬乱。

莫泊桑是十九世纪法国出色的短篇小说大师,其作品以现实主义风格反映社会变革和发展时期的矛盾而独树一帜。随着在其短篇小说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后,他开始长篇小说的创作。伴随着日益高涨的声名,他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目睹了上流社会中的种种现象,于是他便想到通过上流社会这样一个背景去反映整个社会现实。《漂亮朋友》就是创作于这样的一个背景之下,他以自己所熟悉的新闻界入手,由于有着在报社的从业经历,使其能够洞悉其间的种种运作及不可告人的各类黑幕。作品通过《法兰西生活报》这样一个载体,向我们丰富地展示了处于当时社会背景下的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场景,重点揭露和讽刺了资产阶级官商勾结、操控政局为己牟利以及不择手段向上爬的青年野心家。

报纸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各个阶级和党派斗争的工具和喉舌。《漂亮朋友》中,瓦尔特是一个实力雄厚的犹太巨商,身为众议院议员,在议会有着强大的阵营势力。他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善于利用自己阵营的政治资本进行各种投机活动。由于深知报纸在舆论导向和控制中的作用,他创办了《法兰西生活报》。表面看上去这份报纸开放进步,包容各家各派的思想和主张,实际上他仅仅是以此为掩护,通过创办这份报纸来支持他的各类投机事业和他的各种产业。由于他手段高超,左右逢源,使得《法兰西生活报》后来居上,最终成为内阁的喉舌。小说生动地描写了众议院中以他为首的“瓦尔特帮”,如何通过相互勾结操纵政局,捞取种种政治资本和大量财富:为了使他们阵营中的一位政客拉罗舍·马蒂厄上台,瓦尔特利用报纸制造舆论,实现倒阁阴谋,成功让其登台当了外交部长;而当他曝出了生活丑闻之后,瓦尔特毫不犹豫地将其一脚踢开。小说描写瓦尔特在报上散布政府不会对殖民地国家采取军事行动的烟幕,大肆收购公债,一夜之间就赚了三四千万法郎,此外他还在铜矿、铁矿和土地交易中捞到了大约一千万。财阀掌控的报纸,在政界和金融投机事业中大显身手,向我们描绘了一幅资产阶级政客利用政治资本和社会地位攫取财富的丑陋画面。

单看法国历史,十九世纪法国政府的殖民主义正在如火如荼地大肆开展扩张活动,通过军事行动在非洲和亚洲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伴随着殖民主义扩张活动征服和占领各弱势国家,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或是直接以干涉内政的方式,大肆开展资源掠夺和经济控制,将其纳入法国的势力范围。在这种背景下,殖民地的种种活动和有关殖民地政策,直接和巨大的经济利益相关,所以文中瓦尔特这类官商勾结大发横财的事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作者通过小说的描写对此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无情的鞭挞,因而有着其重要的进步意义。

小说通过主人公杜洛瓦的活动轨迹向我们展示了上述对资产阶级官商勾结、操控政局的种种丑行,更是通过这些丑行为我们深刻地刻画了杜洛瓦这样一个为了飞黄腾达而凭借漂亮外表和风流举止不择手段向上爬,冷血无情地玩弄和利用女人,没有任何人情味的感情骗子和野心家。小说中杜洛瓦原本是个出身底层的青年退役士官,为了生存到巴黎进行闯荡,无意之中经好友引荐进入《法兰西生活报》,通过其俊俏的外表和狠心辣手,凭借着其情妇们的财富和地位,得以平步青云,短期内便扶摇直上,飞黄腾达。

在作者的笔下,杜洛瓦更像是一个淘气顽劣的小坏蛋,让很多女人为其倾倒,上至人老珠黄的瓦尔特夫人,下至不谙世事的罗琳娜,都倾心于他。而他凭借着自己的小聪明周旋于各种女人之间,为自己的飞黄腾达一步步地选择着垫脚石。在虚伪的上流社会里,没有人不阴险狡诈,只是杜洛瓦更加彻底,更加懂得怎样去玩,玩到最后赢过了所有对手,自己爬上高位后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作者通过对虚伪市侩之人的嘴脸进行调侃,深刻揭露其能够向上爬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条件,展示一幅了荒唐的社会画面,透出作者无情的讽刺与强烈的抨击。

对上流社会的荒淫、虚伪、腐化,作家们往往是蜻蜓点水般地婉转点绘,一笔带过。而莫泊桑却用冷峻的目光透视社会丑态,不作任何修饰和遮掩,直白地刻画上流社会的无耻和道貌岸然,通过对典型人物的提炼进行艺术加工,以简洁、朴实、直白的语言风格向人们展示了那个时代中荒唐和黑暗的社会下,猖狂和扭曲的人格,至今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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