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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基督(2 / 2)

外国客人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但也看得出来颇有犹豫,过了一会儿,他又伸出四根手指,又说了几句外国话。金花无可奈何的托着脸颊,一点也笑不出来了,但想到事情已经这样了,自己也只能不停的摇头,让对方彻底死心。但是,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抓住了客人的手一样,他再次伸出了五根手指。

就这样,两个人用了好长时间,连说带比划。客人非常有耐心,不停的增加手指,热切的表现自己的诚意,就算是十美金也没问题。对于妓女来说,十美金是一笔巨款,但是金花的态度依然坚决。她在刚刚已经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边上,她烦躁的一边跺脚,一边摇头。恰在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弯钩上挂着的十字架突然掉了下来,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落在她脚边的石砖上。

金花赶忙伸手,捡起视若珍宝的十字架,无意中,她看见了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像。难以置信的是,基督的脸和对面外国客人的脸一摸一样!

“难道我觉得对他似曾相识,原来是我主基督的脸啊。”

金花把黄铜十字架放在自己穿着黑缎子杉的胸口上,惊诧的望着对面的客人。昏暗的灯光照着客人醉醺醺的脸,他自在的抽着烟,面带让人回味的微笑。他的眼神不断打量着金花——约莫是从她白皙的脖子,到带翡翠耳环的耳朵——反复大量,在金花眼里,客人的的这个样子竟然有了一种亲切的温柔的威严。

没过多久,客人放下烟斗,侧了侧脑袋,面带微笑的说了句外语。这句话就像是巧妙的催眠师在被催眠者耳畔低声细语,在金花心里前期巨大的暗示波澜。金花像是彻底忘了自己的决定一般,温柔的低下了文潇的眼睛,手里一边轻抚着黄铜十字架,一边满脸含羞的向这个神奇的外国客人身边靠去。

客人把手伸进西裤口袋,把口袋里的银币故意弄得哗哗响,眼里充满了笑意,心满一模的看着金花的身姿。但是,不多一会儿,客人眼里的笑意就变成了炙热的火焰,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套在浸满酒气的衣袖里的双臂,狠狠地抱住了金花。金花被迷的七荤八素,戴着翡翠耳环的头无力的向后仰,苍白的脸上显现出鲜艳的血色,她半眯着眼睛,恍惚的看着贴在自己眼前的客人的脸。究竟是和这个神奇的外国客人共度一夜,还是为了不传染他疾病而拒绝他的亲吻?毫无疑问,她这时候根本没空思考这个问题。金花任凭这个满是胡须的客人热情的亲吻自己,第一次品位恋爱的喜悦就像熊熊烈火,激情的燃烧着她的胸口……

几个小时之后,屋里的油灯早已燃尽,除了床上两人的酣睡声和蟋蟀的叫声,万籁俱寂,秋意渐浓。但是,这个时候,金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这美梦就像轻烟一样从布满灰尘的床帐里,飞向高院的星月夜空。

——金花坐在一把精美的紫檀木椅子上,品尝着面前桌子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燕窝、鱼翅、蒸蛋、熏鲤、烤乳猪、海参羹——不胜其数。并且,餐盘也都精美绝伦,绘满青莲和金凤。

紫檀椅子后面是一扇垂着绛色薄纱窗帷的窗子,窗外好像有一条宁静的小河,桨声和水声不时传来。那好像是她从小长大的秦淮河边,但是她身在其中却觉得那毫无以为是天堂中的基督府邸。

金花偶尔放下手中的筷子,打量周围的环境,宽敞的屋子里,除了雕龙玉柱和大朵的菊花盆栽,屋里寂静如水。

但是,每当她吃完一盘菜肴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新的菜肴,弥漫着诱人的香味送到她面前。她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有一只香味四溢的烤雏鸡振翅而飞,拨倒了绍兴美酒,在天花板上拍打翅膀。

这个时候,金花注意到,有人悄悄地来到她身后。她拿着筷子,轻轻看向后面,让她惊讶的是,她身后没有窗户,只见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叼着黄铜烟斗,正悠闲的坐在铺着缎子坐垫的紫檀椅子上。

金花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就是今晚来找自己过夜的外国客人。只不过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个外国客人头顶约莫一尺左右的上方,有一个新月般的光环。这个时候,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盘佳肴,直接被送到了金花跟前。她马上夹起桌子上的美味,突然又想起身后的外国客人,于是回身问他:

“您不过来一起坐吗?”

“哦,你自己吃就好了。吃了这些美味,你的病今晚之后就好了。”

头顶光环的外国客人叼着烟斗,露出满满爱意的微笑。

“所以,您真的不吃吗?”

“你是说我吗?我不爱吃中国菜。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耶稣基督从来不吃中国菜。”

说完这句话,南京的基督慢慢从紫檀椅子上站了起来,从身后吻了吻懵懂的金花的脸颊。

天堂的美梦尚未苏醒之前,秋天早晨的阳光已经洒金了简陋狭小的屋子,留下了丝丝凉意。但是,挂着布满灰尘的帐子的床还像小船一样,昏暗中残存着一点温暖,金花仰面躺在昏暗的帐子中,陈旧的看出不原色的毛毯遮住了她圆润的下巴,苍白的脸颊也许是被昨夜的汗水打湿,乌黑的秀发零花的贴在脸上,糯米般细白的牙齿在微微开合的双唇间若隐若现。

金花彻底苏醒,但是菊花、水声、烤雉鸡、耶稣基督,和梦中的很多记忆,却依然恍惚地留在她心里。但是,床帐中越来越亮,昨晚她和那个奇怪的外国客人在藤床上共眠的残酷现实,真切地闯入了她欢乐的梦境。

“假如把病传给了他……”

转瞬间,金花的心情突然降到谷底,觉得无颜再见昨天的客人。但是,如今已经醒来了,假如不去看那张让自己欢喜的红红的脸,她觉得更加痛苦。就这样,她踌躇了一会儿,轻轻地睁开眼,望着已经大亮的床上。令人惊讶的是,床上除了自己之外,那个像十字架上耶稣的外国客人已经不在了。

“这么说来,那也是做梦吧?”

金花掀开老旧脏污的毛毯坐了起来,两手揉了揉揉眼睛,把沉沉的帐子掀开,目光开始打量屋里的情况。

清晨微冷,阳光下所有的物品清晰可见,简陋陈旧的桌子,熄灭的油灯,两把破旧的椅子,其中一把倒在地上,一把面对着墙壁。所有的一切都和昨天晚上一个儿样。不但如此,桌子上凌乱的西瓜子里,那个小小的黄铜十字架,像往常一样熠熠生辉。金花眨了眨眼,迷茫的观察着一切,一动不动的坐在凌乱的床上。

“终究这不是梦。”

金花自言自语,回忆起外国客人各种难以解释的行为。当然,不用细想,他一定是趁着金花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了。但是他那样安抚她,她很难相信他不跟自己告别,就悄悄走掉。不,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他是不忍心相信。此外,她甚至忘了那个神奇的外国客人说好的十美金酬劳。

“他真的走掉了吗?”

金花满怀心事,准备穿上毛毯上的黑缎子杉。突然,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瞬间,她的脸颊上升起一片新鲜的血红色。难道是因为她听到黑漆门外那个外国客人的脚步声?还是说枕头和毛毯上的酒气让她回忆起昨晚的羞涩记忆?全都不是,这个刹那,金花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奇迹,恶性梅毒一夜之间痊愈了,毫无痕迹。

“那么,看来那个人真是我主基督。”

金花只着衬衣,连滚带爬的下床,跪在冰冷的石砖地上,就像美丽的抹大拉玛利亚和复活的天主基督说话一般,热烈虔诚的祈祷……

第二年春天的,某一个夜里。那位日本的年轻旅行家第二次来看望宋金花。在昏暗的油灯下,他坐在她的对面。

“你还戴着那副十字架?”

那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这么一句讽刺的话。金花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把那个神奇的故事讲给他听,一天晚上基督来到了南京,治好了她的病。

听着金花的故事,年轻的旅行家陷入了思考:

“我见过那个外国人。那人是美国人和日本人生的混血儿,约莫是叫乔治·莫瑞。听说他曾志得意满的跟我一个熟悉的路透社记者说过这么一件事,他以前在南京和一个信仰基督的妓女共度一夜,趁着女子睡着的时候,他悄悄跑掉了。上一回我来这边的时候,那人跟我刚好都住在上海的同一个酒店,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呢。那人总是显摆自己是英文报纸的记者,尽管长得人模狗样儿,但是人品却着实不行。那人最后染上了恶性梅毒,后来成了疯子,可能是传染了那个女子的病也不好说。不过直到现在这个女子还认为那个卑劣的混血儿是耶稣基督。我究竟是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呢,还是应该缄口不言,让她一直活在那个古老的西洋传说的美梦里呢?”

“真的吗?那可真是个奇迹。那么……那么,你的病后来再也没复发吗?”

“是的,再也没有过。”

金花嗑着瓜子,脸上散发出爱的光芒,愉快的回答。

本篇小说写稿的时候,从谷崎润一郎氏之《秦淮一夜》得到很多灵感。谨附记于词,聊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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