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玛丽·沃顿,一个如此豪迈和热烈的女子是如何为他这样死心塌地,则更让我费解了。这种事情常常无法解释。这个乖戾、暴躁的怪人很显然有吸引女性之处。他的妻子也很钟情他。她是个邋遢、无趣的胖子,让杰拉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且始终不答应给杰拉德自由。她发誓,如果杰拉德离开她,她就自杀,因为她精神有些错乱,容易狂躁,杰拉德一直担心她的那句威胁会成真。有天我和玛丽喝下午茶,她明显憔悴不安,于是我问她怎么了,她立时落泪哭了起来。她之前跟曼森一起用了午餐,知道他又和妻子不可收拾地大吵,整个人都因此颓丧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玛丽高声道,“他的人生都要毁了。我们的人生都会被毁掉的。”
“你们索性不做不休算了。”
“什么意思?”
“你们相爱已经那么久,彼此的光彩和落寞都一起经历过。你们岁数也越来越大,硬要说还有很多年好活,那也只是一厢情愿;一份经受如此之多的爱情,要落空总是可惜。你们这样做对曼森夫人、对汤姆,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们把自己弄得这样痛苦,难道他们就开心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们不抛下一切,一走了之?管他会发生什么。”
玛丽摇摇头。
“这件事我们一直在讨论,从没有放下过。我们已经讨论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只是我们做不到。有好多年杰拉德因为他的女儿下不了决心。曼森太太可能算是疼女儿的,但她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杰拉德一走,谁来好好把她们抚养长大?后来,她们都嫁人了,杰拉德的生活习惯也改不了了。我们能怎么办呢?去法国,去意大利?我怎么可以将杰拉德从他的环境中剥离出去?他会受不了的。要重新开始,他已经不够年轻了。另外,虽然托马斯整天烦我,当众发脾气,我们时常吵架,不让彼此省心,但他是爱我的。每到最后关头,我总是下不了狠心离开他。没了我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真是无奈,我很替你难过。”
突然玛丽鲜红的大嘴绽开一个笑容,她憔悴、沧桑的脸顿时亮堂起来;我绝非妄言:那一刻她很美。
“你不用替我难过。刚刚我的确消沉,但既然好好哭了一场,现在已经没事了。虽然有痛苦,有那么多不快乐,但这份感情,给我世上任何东西我都不换。我的爱留给我的那几刻心醉神迷,让我愿意重新再过一遍我的人生。我觉得他也是这么想的。呵,与那些幸福相比,其余的都不足道了。”
我无法不为之感动。
“那当然。爱本来就是这样的。”
“对,这就是爱,而且我们只能捱到最后,只有这样才能抽身。”
而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悲剧终于让他们抽身了。我微微侧身看了看玛丽,而她觉察到我的视线,也转了过来。她唇齿间是笑意。
“今晚你为什么要来呢?你心里肯定难受极了。”
她耸了耸肩。
“有什么办法?我是换衣服的时候在晚报上看到的。之前,因为他妻子的关系,他一直要我不要给疗养院打电话。我崩溃了。完全崩溃。但我必须来。今晚的宴会已经约了有一个月了。汤姆要问起来,我哪里想得出什么借口。他以为我有两年没有见过杰拉德了。我们每天都给对方写信,二十年了,你知道吗?”她的下唇微微有些颤抖,她轻咬了一下,脸上扭曲成怪异的表情;然后她又用一个笑容让自己振作了起来。“这世上除了他,我一无所有,但是来聚会的朋友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不是么?杰拉德总说我很明白人情世故。”
“还算好,今天散场会早,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敢哭,怕眼睛会红肿,明天午餐还有不少人要过来。顺便问一句,你愿意来吗?我还缺一个人。我必须打起精神;汤姆还指望到时候别人会约他一幅肖像呢。”
“天啊,你可真是勇敢。”
“你这么觉得吗?我的心已经碎了,你也知道的。我想正是这样,才让我容易应付一些。杰拉德肯定也希望我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局面的确滑稽,杰拉德要在的话一定觉得有意思。他一直觉得那些法国小说家写这样的事情最在行了。”
[1]首次发表于1929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