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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很明媚,一双眼睛光芒四射;她经常就这样突然快乐起来,脸上会有种让人欢喜的坦率。

“你应该记得他的,他是路易丝姑妈家的二号男仆,给你开门一定不下几百次吧。”

路易丝姑妈就是贝蒂结婚之前提供她住处的亲戚。

“哦,是他吗?一定是以前见过但从来没有留意。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本来就在我们英国的家里干活。我结婚的时候他说想跟我过去,我就同意了。有一段时间,他是杰米的贴身男仆;他太喜欢汽车了,后来我把他送到了一个汽车工厂,最后就成了我的司机。现在要是没他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不觉得太依靠一个仆人不是好事吗?”

“不知道。从来没这么想过。”

贝蒂带他看了替他准备好的房间,卡洛瑟斯换了衣服,两人慢慢走到了海滩上。一只小划艇等在那里,他们划着它到了那艘轻帆船上,然后绕着船游了会儿泳。海水温暖,起来之后他们在甲板上晒太阳。这艘轻帆船空间很大,舒适、奢华,贝蒂带着他四处看的时候,正好碰到阿尔伯特在修引擎。工作服上都是污秽,手是黑的,脸上也沾满了油。

“出了什么问题,阿尔伯特?”贝蒂问。

他站起身来,转过来恭敬地面对贝蒂。

“没有问题,夫人。我就是随便检查检查。”

“这世界上阿尔伯特就喜欢两样东西,一是汽车,二是游艇。我说得对不对阿尔伯特?”

她朝阿尔伯特灿烂地笑了笑,后者略显古板的脸上也露出喜色,看得见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您说得对,夫人。”

“你知道吗,他就睡在船上。他给自己修了个很舒服的房舱,就在船尾。”

卡洛瑟斯一下就享受起了这里的生活。有一位土耳其的帕夏[14]之前被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15]流放到了罗德岛,贝蒂就是从他手里买下了这幢美轮美奂的宅子,还又自己扩建了一个厢房。屋子周围的橄榄林让她培养成了野生花园,里面种了迷迭香、薰衣草和长春花,还从英国带来了金雀花和岛上闻名遐迩的玫瑰。她告诉卡洛瑟斯,到了春天,草地上会像铺了一块银莲花织成的毯子一样。贝蒂给他展示房子,介绍她的种种安排以及各种改造的计划时,卡洛瑟斯不由自主地有些担心。

“听你说话的口气,就像是一辈子都会留在这儿一样。”他说。

“可能我就是不愿走了。”她微笑道。

“太荒唐!你还这么年轻。”

“老朋友,我都快四十了。”她轻巧地说道。

他发现贝蒂的厨师技艺精湛,这一点让他很满意;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克洛瑟斯觉得很得体,就是和贝蒂在美妙的餐厅里用餐时,眼见的都是精致的意大利家具,侍餐的有那位庄重的希腊管家,和两位穿着奢华服饰的俊朗男仆。这幢房子的装潢颇有品位,屋里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而只要留下来的,必然是精品。贝蒂的生活也一点都不简朴。卡洛瑟斯到的第二天,当地长官就和他的一些军官前来赴宴,贝蒂把家里的排场大大展现了一番。长官进屋之前,两排男仆夹道欢迎,每个人都穿着浆好的男式短裙、刺绣外套和丝绒帽,赏心悦目。这简直就是个仪仗队。卡洛瑟斯喜欢这种豪华的派头。宴会上大家也都高兴极了。贝蒂的意大利语很流畅,卡洛瑟斯这方面自然也无可挑剔。长官手下的年轻军官都穿着制服,非同一般的神气,他们都对贝蒂关切备至,而贝蒂对他们也很自然、友善,不时开他们玩笑。吃完饭,留声机送出音乐,他们一个个同贝蒂跳舞。

大家都走了之后,卡洛瑟斯问她:

“他们没有一个不是疯狂地爱着你吧?”

“那倒不会。其中有几个偶尔会提起想和我确立关系,不管是长久的还是别的什么,但我辞谢他们的时候也没有人生气。”

他们不足虑。这些年轻的小子都还太稚嫩,而不年轻的那几个都臃肿、秃顶,不管他们对贝蒂是什么感情,卡洛瑟斯绝对不会相信她会傻到屈就一个中产阶级的意大利人。可一两天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正在自己的房间更衣准备用餐,突然听见走廊里有个男子在说话,可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甚至听不出是什么语言,接着就传来贝蒂的大笑。那是种很迷人的笑声,像潺潺的水声般欢快,一般都是年轻的姑娘会这样笑,有种忘乎所以的欢喜,极富感染力。但她是和谁在一起笑呢?和仆人是不可能会这样笑的,里面有种说不出的亲密。只从一阵笑声中听出这么多内涵来可能有些怪异,但我们要记得卡洛瑟斯是个很细腻的人。他的短篇小说就是以此类细节闻名的。

他们很快就在露台上见到了,卡洛瑟斯正调着酒,一心想问个明白。

“刚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让你那样狂笑?有客人吗?”

“没有啊。”

她看着卡洛瑟斯,满脸发自内心的惊讶表情。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意大利军官闲着没事来找你呢。”

“没有。”

当然岁月还是在贝蒂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依旧很美,但现在美得成熟;过去她自信镇定,但现在却更像是一种安闲从容。她的平静现在和她蓝色的眼睛和眉宇间的那份坦率一样,构成了她的美。她似乎和世界再无任何龃龉,和她在一起,你会静下来,就像你望着酒红色[16]的大海,在橄榄林中躺下一般。她还和过去一样开朗、机智,但曾经只有他一人知晓的严肃、深刻,现在也显露无疑。现在不会再有人说她是个糊涂蛋了,谁都看得出她高雅的品格,甚至可以称之为高贵。在现代女性中,这样的特质已经不多见了,克洛瑟斯对自己说,贝蒂是个古人;她让他想起十八世纪的那些美好的贵妇。她一直都喜欢文学,年轻时写的那些诗歌就很优雅,富于音乐之美,现在听她说自己在着手一些艰深的史学工作,卡洛瑟斯不能说有多吃惊,只能算是大为好奇。她说自己正收集材料,要讲述圣约翰骑士团[17]在罗德岛的历史,其中有不少浪漫的故事。她带着卡洛瑟斯去古城,给他看那些庄严的雉堞,一起在那些宏伟而朴素的建筑中穿行。他们沿着骑士街散步,两侧是漂亮的石墙,上面的纹章气势逼人,让人想起已经湮灭的那个骑士纵横的时代。在那里,贝蒂还准备了一份惊喜。她买下了其中一幢房子,悉心将它修复成了曾经的样子。进了那个小院子,看到雕刻的石阶,你一下就回到了中世纪。里面有个石墙围成的小花园,里面种着无花果树和玫瑰。这个房子有种小巧、私隐、宁谧的气质,过去的骑士和东方接触久了,也学到了那种不显山露水的理念。

“我在别墅住得厌烦了,就带着食物来这里住上两三天;有时候,能不让大家围着真让心里舒畅不少。”

“但你在这里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吧?”

“算是了。”

屋子里有一间装饰非常简单的客厅。

“这怎么回事?”卡洛瑟斯指着桌上一本《当代体坛》,微笑着问道。

“哦,那是阿尔伯特的。大概是他去接你的时候没拿走吧。他订了《当代体坛》和《世界新闻》,每周都会寄来。他就靠这些努力跟上外面的世界。”

她宽厚地笑了笑。紧靠着客厅是一间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什么都没有。

“本来这幢房子就属于一个英国人,这也是我会买下它的原因之一吧。他叫贾尔斯·奎恩爵士,我有一个祖辈娶了玛丽·奎恩,是他的表亲。他们都是康沃尔人。”

贝蒂之前发现要是对拉丁语了解不够,就不能轻松阅读那些中世纪的文献;为了能继续她的历史研究,她开始学习这门古典的语言。开始只是费工夫学了点最基本的语法,然后就手边放了译文,直接读那些她感兴趣的作者。要学习新的语言,这是个很好的方法,我经常困惑为什么学校里不采用;这样就不必无休止地将字典翻来翻去,也不会胡乱摸索着猜意思了。九个月之后,贝蒂阅读拉丁文本的流畅程度,已经和我们大部分人读法语不相上下。对于卡洛瑟斯来说,如此聪颖的一个可人儿,却如此用功地钻进了故纸堆,略显滑稽;但他还是觉得感动,想把贝蒂搂过来,吻她,在那一刻,打动他的不是男女之情,而就像是一个早熟的孩子聪明得让你喜不自禁。但之后,他开始琢磨贝蒂告诉他的这些事情。卡洛瑟斯当然头脑非常聪明,否则他也不可能获得在外交部的地位,而且说他那两本轰动的书一无是处也是幼稚的,如果我把他刻画得有些傻,那只是因为我正好不喜欢他这个人,如果我嘲笑了他的小说,那也只是因为那样的文学对于我来说有些愚蠢罢了。他处事圆融,卓有远见,认定要赢得贝蒂只有一个办法。现在的日子正让她乐在其中,计划也仔仔细细地定下了,但她在罗德岛的生活是如此有序、完整,如此尽如人意,要破除这种生活对她的诱惑,突破口也正在这里。卡洛瑟斯要想成功,就要重新撩起藏在英国人内心深处的不安分,所以他大谈英国和伦敦,他们共同的朋友,以及因为他文学事业的成功而结识的画家、作家、音乐家。他谈起切尔西那些放荡不羁的文化派对,谈起歌剧,谈起成群结队[18]去巴黎参加化装舞会,或者去柏林欣赏新上演的剧目。他试图在贝蒂的想象中让她忆起那种浓烈而轻松的生活,那是一种高度文明的社会里、有修养的聪明人该过的多彩的生活。他试图让贝蒂意识到她正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变得死气沉沉。世界正在匆忙前行,有趣、新鲜的阶段一个接着一个,只有她停滞在原地。大家都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中,只有她错过了。当然他不会说出来,这些话都要她自己体会。他的谈吐那么风趣、活泼,好玩的故事他总能记得很清楚,他信手拈来,他热情洋溢。我知道在我之前的叙述中,汉弗莱·卡洛瑟斯不是个机智的谈话者,就像读者也看不出来贝蒂夫人是个充满智慧的女性一样,但请相信我,他们的确被我亏待了。卡洛瑟斯很有意思是当时公认的事,这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他说的话大家愿意笑,愿意称颂它们才华横溢。当然,他高明的谈吐也只能算是社交场中的高明,需要有特定的听众,能明白他的指涉,而且得正巧有跟他一样的高级的幽默感。舰队街上最起码找得出两打的记者,能把社交场最有名的清谈家说得哑口无言,因为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巧妙地运用语言。报纸上经常见到照片的名媛,没有几个能在周薪三英镑的歌舞表演队里找到工作。对于业余选手,不能太过苛求。卡洛瑟斯知道贝蒂喜欢他的陪伴。他们在一起经常笑得很开心。几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贝蒂说话一向这样直率,“你能来这一趟真是让我太开心了。你很可爱,汉弗莱。”

“你才发现吗?”

他暗暗称许自己:战术是对的;看到如此简单的战术却像咒语般奏效,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粗俗的人可能会看轻外交工作,但毫无疑问它能教会你跟不好对付的人打交道。现在他只要物色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好了。他觉得贝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他。他准备等到他走之前的最后一刻。贝蒂会情绪激动,会舍不得他走,罗德岛没了他会显得那样无趣——他走了,她还能找谁说话呢?用过晚餐,他们一般都会坐在露台上看着海面上的星光,温和的海风有种似有若无的香味,抚慰人心:这时候他就会向贝蒂求婚,就在临走的前一晚。他从骨子能感觉到贝蒂会答应的。

他到罗德岛上将将过了一周的时候,一天早晨从楼梯走上来正好碰到贝蒂在走廊里。

“贝蒂,你还从来没有让我看过你的房间。”他说。

“没有吗?那现在就来看一眼好了,我那房间特别舒服。”

她转身进了房间,卡洛瑟斯跟在她身后。贝蒂的卧室就在客厅上方,大小也几乎跟客厅一样。装修是照着意大利的风格,而且顺从当下的惯例,更像一个起居室而非卧房。墙上有几幅精美的潘尼尼[19],摆着一两个好看的柜子;床是威尼斯风格的,漆艺华美。

“对于一个夫君故世的女士来说,这床的尺寸有些雄伟啊。”他故意开玩笑道。

“这床太大了,是不是?但它实在漂亮,我非买下来不可,花了一大笔钱。”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上面有两三本书,一盒烟,还有一个欧石楠根的烟斗搁在烟灰缸上。奇怪。贝蒂怎么会在床边放烟斗?

“快看看这个卡索奈长箱[20]。上面的图案是不是让人惊叹?发现这箱子的时候我几乎喊出声来。”

“大概又花了不少钱吧。”

“我不敢把价格告诉你。”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卡洛瑟斯又朝床头柜扫了一眼。烟斗不见了。

贝蒂会在房间里放一个烟斗的确挺怪异。她自己肯定不抽烟斗,如果抽的话,她也不会不让人知道。当然,说得通的解释也能找出一大堆。可能是她在制作一个烟斗当礼物,比如送给她那些意大利朋友中的一个,甚至可能是要送给阿尔伯特,只是卡洛瑟斯没看清那烟斗是新的还是旧的;又或许那只是个样品,贝蒂到时会让他带回英国去,弄一些同样的烟斗寄过来。他既觉困惑,又觉得有趣,但稍纵即逝,很快就忘了。那天他们说好了带着中饭去野餐,贝蒂要自己开车。他们计划在卡洛瑟斯走之前坐船出去巡游几天,好让他看看帕特莫斯岛[21]和科斯岛,所以阿尔伯特一直忙着检修轻帆船上的引擎。那天过得愉快极了。他们去了一座城堡的废墟,爬了山,山坡上开满长春花、风信子和水仙,回来之时已经精疲力竭。晚餐之后没多久两人就分开了,卡洛瑟斯回房上了床。看了一会书之后,他把灯关了,但一直睡不着。蚊帐之中太闷热,他翻来覆去觉得难受。很快他想到可以去山脚下那一片海滩游个泳,走路不过三分钟就到了。他套了双平底鞋,拿了根毛巾。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穿过橄榄林落在海面上。只不过在这个皎洁的夜晚,他不是唯一想到游泳的人,快到海滩的时候,声音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觉得恼火,喃喃骂了一句。应该是贝蒂的几个仆人在游泳,他又不太好打扰他们。橄榄林一直延伸到海边,快要与海水相接,于是他就站在树影中。突然他听到某个声音,吓了一跳。

“我的毛巾在哪?”

是英语。一个女人浴水而出,在海边立了一会儿。从暗中一个男人也走了出来,只有一块毛巾围在裆部。那个女人是贝蒂。一丝不挂。那个男人将一件睡饱裹在她身上,仔细地帮她擦干。她双脚先后穿上鞋子的时候,就靠在那个男人身上,而男人为了扶住她,搂住了她的肩。这个男人就是阿尔伯特。

卡洛瑟斯转身往山上逃去,慌慌张张的也不知路在哪里,有次几乎摔倒。他大口喘着气,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进了房间,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抛,一边握紧一拳,一边任由胸膛里那种无声的痛苦抽泣变成滚滚泪水。他的反应就如同歇斯底里症发作一般。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就像风雨之夜的一个闪电能显露一片飘摇的风景,那么清晰,清晰得可怕。她靠在那个男人身上的样子,那个男人替她擦干身子的动作,都不像是一时的情欲,而是长久的亲密,而床边的那个烟斗,对,那个烟斗有种叫人作呕的夫妻之感。它就像一个男人入睡之前看书的时候会抽的烟斗。那本《当代体坛》!她在骑士街买了那幢小房子原来是这个道理:他们就可以像寻常婚姻中的男女一般共度几天亲密的时光了。他们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卡洛瑟斯问自己,这样可鄙的事情已经持续多久,突然他明白,他们这样一定有很多年了。十年,十二年,十四年。应该是年轻的男仆刚来伦敦的时候开始的,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显然主动的不是他;所有人都为她倾倒,英国公众奉她为女神的那么些年,她想嫁谁都随她挑选,但她其实是和姑母家的二号男仆住在一起。结婚的时候她把他也带去了。她为什么会那么惊人地结婚了呢?还有那个提前到来的死产儿?还用说吗,这就是她嫁给杰米·威尔顿-伯恩斯的原因,因为她怀了阿尔伯特的孩子。啊,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后来,杰米的身体不行了,定是听了她的劝说,让阿尔伯特成了他的贴身男侍。杰米知道多少?他是否有所怀疑?他喝了那么多酒,也就是因为喝酒得了肺结核;但他是怎么开始酗酒的呢?或许他有了一些他无法面对的可怕猜测,只有用酒精麻痹自己。就是为了和阿尔伯特同居,她才离开了杰米,也是为了和阿尔伯特同居,她才定居在了罗德岛。想到阿尔伯特那双因为工作而污秽的双手,那些破裂的指甲,想到他粗糙的长相和矮壮的身材,简直像个只有蛮力、两颊通红的屠夫。而且阿尔伯特已经不年轻了,发福了,粗鄙没有文化,口音那么土气。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她何至于此啊?

卡洛瑟斯站起来喝了几口水,又倒进了一把椅子里。他受不了自己的那张床。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早上他的模样已经惨不忍睹。一夜没睡。下人送来了早餐,他喝了咖啡,但什么都没有吃。没过一会儿听到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下来游泳吗,汉弗莱?”

这喜悦的音调让血液噌的一声冲到了头顶,他镇定了一下,起来开了门。

“我今天可能就不游了。不太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

“哦,亲爱的,你看上去糟透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太阳晒多了。”

他说话的声音一点生气也没有,眼神也悲惨极了。她更凑近地看了看他,有一时半刻没有说话。卡洛瑟斯觉得她脸色好像白了。他知道了。接着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她觉得此刻的局面有些滑稽。

“可怜的家伙,你就躺一会儿吧,我让他们拿些阿司匹林过来。或许到午餐时候你就好了。”

他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如果现在就能离开,要他怎样都可以,只要不用再见到贝蒂。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带他去布林迪西的船不是周末不会开到罗德岛来。他成了岛上的囚徒。而且第二天他们还得乘船去群岛间游览,到时就根本躲不开她了,他们会从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无法面对那样的场面。他觉得太羞耻了。可贝蒂不觉得羞耻。方才,当她意识到显然无法再瞒他的时候,贝蒂笑了。她会把前前后后都告诉他的,这是贝蒂做得出的事情。可卡洛瑟斯一定受不了,那太难以承受了。但说到底,贝蒂并不能确定他知道了,最多就是怀疑;如果他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果等会儿吃午餐,以及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能像之前那么兴高采烈,贝蒂会以为她刚刚误会了。知道真相已经够受了,要听她亲口讲出这些无耻的事情,那才是无以复加的屈辱。可是他到了午餐桌上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你说多讨厌,阿尔伯特告诉我发动机有些问题,我们最后还是不能去了。这个季节我不敢用帆航行,很可能一个礼拜都动不了。”

她说得很轻松,卡洛瑟斯也用同样随意的腔调答道:

“哦,很遗憾,不过说实在的我也无所谓。这里多好啊,我其实本来就不是很想去。”

他说阿司匹林起了作用,他觉得好多了;对于那个希腊男管家和两个穿了白短裙的男仆来说,他们的聊天一定和往常一样活泼。那天晚上英国领事来吃饭,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些意大利军官。卡洛瑟斯度日如年,每个小时都很难熬。他多希望此刻就踏上甲板离开,这里的每一秒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太疲惫了。但贝蒂看上去是那么泰然自若,卡洛瑟斯问自己,她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发现了那个秘密。轻帆船的情况难道是真的,而不像一开始他所认为的那样,是个借口?然后一连串的来访者让他们不用单独相处,也是偶然吗?当你待人处事太过圆融之后,最糟糕的就是你也看不清别人行事是出于本心还是跟你一样在掩饰。卡洛瑟斯看着贝蒂的时候,她身上那种自然和平静,以及那份不可否认的快乐,让他难以相信那件恶心的事情。但那件事又是他亲眼所见。另外,他还想到了未来。她以后会怎样?想来就可怕。这丑事迟早会人尽皆知的。想到贝蒂成为一个笑柄,为社会所不容,又只能依靠一个粗鄙和普通的男人,一天天变老,丢失自己的美貌;而且那个男人还比她年轻五岁。终有一天他会找一个情妇,可能就是他的某个女仆,或许和那个女仆在一起他会觉得更自在,因为和这位贵妇相处他一定是拘束的。到时贝蒂要怎么办呢?她到时得面对怎样的羞辱啊!他可能会对她做出无情的事来。他可能还会打她。贝蒂啊,贝蒂。

卡洛瑟斯双手不停绞着,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让他心里塞满了一种痛苦的狂喜。他把那个想法抛开,可它又重新浮现,就是不肯放过他:他必须拯救贝蒂,他爱她爱得太久、太深了,没法看着她像现在这样沉沦下去;一种自我牺牲的冲动在他心中泛滥。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尽管他的爱已死,对贝蒂的感觉几乎已是种生理上的厌恶,但他还是要娶她。他阴郁地笑了笑。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顾不上那些了。他自己并不要紧。这是唯一的选择。他又觉得精神抖擞,感觉美妙极了,但同时又很谦卑,因为他敬畏于人性中的崇高竟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

他的船周六走。周四晚上等吃饭的客人都离开了,他说:

“明天总没有客人了吧。”

“实际上,我邀请了几个夏天在这边度假的埃及人。其中有一个前赫迪夫[22]的妹妹,人很聪明,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说起来,后天我就走了,明天晚上就不能让我们两人独自待一会儿吗?”

她扫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有微弱的笑意,但卡洛瑟斯的目光沉重之极。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往后安排。”

“那就安排吧。”

他的船一早就走,行李已经都准备好了。贝蒂让他不用换正式的餐服,他说他还是换上吧。这是他们最后一晚面对面用餐了。餐厅里只规规矩矩地略加陈设,灯罩透出的光线很柔和,但夏夜从高大的落地窗涌进来,给了房间一种清冷的奢美之感。它让人感觉像是修道院的餐厅,皇族的夫人会退隐至此,要把余生献给某个对信徒要求略显宽松的信仰。用过晚餐,他俩在露台上喝咖啡。卡洛瑟斯已经喝下两杯甜酒了;他心里十分紧张。

“贝蒂,亲爱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他开口了。

“你一定要说吗,换了我,就不说了。”

她的语气很温柔,神态平静如水,只有蓝色的眼睛仔细地在观察卡洛瑟斯,其中还闪烁着笑意。

“我非说不可。”

她耸了耸肩,不做声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对自己很气恼。

“你知道很多年来我都疯狂地爱着你。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向你求过婚了。但不管如何,事情会变,人也是会变的,对不对?我们都不年轻了,贝蒂,现在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朝他微笑。这种微笑一直是贝蒂身上最有魅力的一点,里面有那么多的善意,那么多的坦诚,而且最让人感叹的,是她依然那么单纯。

“你很可爱,汉弗莱。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感动,你太好了,还能再这样问我。但你知道,我这人常常是依着惯性做事,到现在我已经习惯拒绝你了,改不了了。”

“有什么原因吗?”

克洛瑟斯的语气带上了一点狠劲,几乎有些阴暗,让她又很快瞧了他一眼。贝蒂的脸色因为突然的愤怒有些泛白,但很快她掌控住了自己。

“因为我不愿意。”她微笑道。

“你要嫁给别的什么人吗?”

“我吗?不会,怎么可能。”

有一时半刻,似乎祖辈的荣光在她心头扫过,让她挺直了身子。这时她哈哈大笑起来。是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还是汉弗莱的求婚让她觉得好笑,除了贝蒂自己,世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知晓了。

“贝蒂,我求你嫁给我。”

“不可能。”

“你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他把心里全部的悲痛都放在这句话中,脸孔已经扭曲了。贝蒂充满温情地朝他笑了笑。

“有什么不行的。别犟了,汉弗莱,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可你现在就跟个老太婆似的。”

“贝蒂,贝蒂。”

难道她想不明白,这次求婚是为了她吗?他会说这番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人性中的同情和羞耻。贝蒂站了起来。

“不要这么讨人厌了,汉弗莱。你还是睡觉去吧,你也知道明天蒙蒙亮你就得起来。明天一早我就不送了,再会,上帝保佑你。你能来做客真是太棒了。”

她亲吻了卡洛瑟斯两侧的脸颊。

因为八点要上船,卡洛瑟斯很早就动身,走出大门发现阿尔伯特坐在车里等他。阿尔伯特穿了件汗衫、帆布裤,戴了顶贝雷帽。卡洛瑟斯看到自己的行李放在后座,转过来对男管家说:

“把我的包都放在司机旁边,”他说,“我坐在后面。”

阿尔伯特没有说话。卡洛瑟斯坐好之后,车就发动了。到了港口,搬运工纷纷跑过来。阿尔伯特也下了车。卡洛瑟斯身材很高,所以自上而下看着司机。

“你不用送我上船了。我自己完全没问题。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递过去一张五英镑的钞票。阿尔伯特脸红了一下。这个动作让他非常意外,他很想拒绝,但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多年来奴仆的心态依然强大。或许他只是下意识地回答道:

“谢谢你,先生。”

卡洛瑟斯草草点了个头,走开了。他逼得贝蒂的情人称呼他为“先生”了。这就好像他朝贝蒂微笑的嘴角扇了一个巴掌,就好像他把一句辱骂丢在了她的脸上,让他纵然痛快却也满是苦涩。

他耸了耸肩,我明白即使这样小小的胜利现在看起来也很空洞。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沉默着。我想不到说什么。他又说道: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不在乎了,你懂吗,我现在觉得什么事都没意义了。我感觉这世上已无羞耻可言。我绝不是妒忌。只有爱着的人才会妒忌,我的爱已经死了。它就在那一瞬间被杀死了。持续了那么多年的爱。我现在想到她,只觉得可怕。摧毁我的是什么,让我痛不欲生的是什么,是想到她能堕落到这样难以启齿的程度。”

的确有人说过,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因为痛苦,他难以相信这个天使般的人居然是这样污秽和不堪。[23]让他高贵的心灵破碎的,是美德会倾塌如此。

“我曾以为她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是那样爱慕她,爱慕她的勇气和坦诚,她的聪明,她对美好事物的迷恋。到头来,她就是个骗子,其他什么都不是。”

“我倒不这么看。你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以贯之的吗?你知道我在这故事里看到了什么?要我说,只有通过阿尔伯特,她的灵魂才获得自由,逍遥天界。阿尔伯特可以说是她触碰坚实大地所发出的鸣响。或者正因为他的社会阶层和她相距那么遥远,她才获得那种自在的心境,跟同阶层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不会有的。人的心性是很奇怪的东西,它飞升得最高的时候,常常身体正在沟渠中快活地打滚。”

“别胡说八道了。”他恼怒地说道。

“我不觉得这是胡说八道。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但其中的道理很正确。”

“对我有什么帮助?我已经伤透了心,垮了,完蛋了。”

“咳,别说傻话。你干吗不就此写个故事呢?”

“我?”

“你知道,在很多人看来,当作家就有这点好,每次发生了什么让他极为难受的事情,他承受痛苦、忍受煎熬,但这些都可以放到小说里,从中能得到的安慰和解脱让人难以置信。”

“这太不像话了。贝蒂是世界上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我做不出这么无赖的事。”

他停了一下,我看出他有了些想法。我看到,尽管他认为我的建议非常可怕,但的确用了片刻的时间从作家的角度审视了一番这个局面。然后他摇了摇头。

“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我自己。我多少还是有些自尊的。另外,这个事情也写不出什么故事来。”

[1]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Corso,古罗马主要街道,也是现代罗马观光、购物的胜地。

[3]CafféNazionale,又称“佩罗尼&阿拉尼奥咖啡馆”,罗马科尔索街上的著名咖啡馆。

[4]EdwardBurne-Jones(1833—1898),英国画家、插图画家和工艺设计家。绘画仿中世纪浪漫主义作品,体现了拉斐尔前派的后期风格。

[5]此处原文为“WeedEnd”,而“周末”正常的英文拼写是weekend,大致上可解读为后文所谓“似有所指,但又不知道用意何在”。

[6]Taplow,白金汉郡的一个村庄,距离伦敦的帕丁顿火车站大约三十公里。

[7]Rhodes,爱琴海东南部希腊岛屿;在毛姆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1930年)属于意大利。

[8]Tableau,指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性场景,尤指舞台造型。

[9]StAndrews,苏格兰著名球场,有六百年历史,被称为“高尔夫的故乡”。

[10]英国边远地区或下层人士的口音里常省略H的发音。

[11]十四世纪初期,僧侣骑士团开始统治罗德岛,直至1523年将控制权让给了奥斯曼帝国;尤其从1480年起,骑士团在岛上修建了极为强大的防御工事。

[12]Player’sNavyCut,英国香烟品牌,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英德十分流行。

[13]Cos,多德卡尼斯群岛(爱琴海东南部,克里特岛同土耳其之间)中仅次于罗德岛和卡帕索斯岛的第三大岛屿,距罗德岛大约一百公里。

[14]Pasha,奥斯曼帝国和北方高级文武官员的称号。

[15]原文AbdulHamid,应指Addul-HamidII(1842—1918),奥斯曼苏丹,1876年即位,同年颁布第一部奥斯曼宪法,翌年即予废止,实行专横恐怖统治,1909年被废黜。

[16]此处作者似乎引用了荷马对于爱琴海的描绘。至于后者为何将海水描绘为“如红酒般深暗”(wine-dark),争议已久,可能和古希腊人喝红酒大量掺水有关,另一种比较主流的说法是当时对颜色的划分和当代语言体系不同。

[17]即前文所注于十四至十六世纪统治罗德岛的骑士团。

[18]此处原文为法语。

[19]GiovanniPaoloPanini(1691—1765),意大利画家,在壁画领域享得盛誉之后,又成为十八世纪最重要的罗马地形画家,对罗马废墟的描绘包含精密的观察和浪漫的怀旧情思,1732年进入法兰西学院教授透视画。

[20]Cassone,起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带盖的长箱,有精致的雕花和装饰,最早用以装陪嫁物,后用于室内装饰,不再局限于婚礼场合。

[21]Patmos,多德卡尼斯群岛最北的岛屿之一,距罗德岛近三百公里。

[22]Khedive,1867年至1914年间土耳其苏丹授予埃及执政者的称号。

[23]奥赛罗是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人物,威尼斯公国的一员大将,与元老的女儿苔丝狄蒙娜相爱,私下成婚,但受旗下军官伊阿古挑拨,相信苔氏与另一位副将有染,将她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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