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她的婚姻怎么样了?”
陶沃夫人停顿了一下,从面前的餐盘上取了几颗咸味杏仁。
“看上去挺美满的。”
“那就是你预判错误了?”
“我说过他们撑不下去的,现在我还是这个判断。这违背人性。”
“她开心吗?”
“他们两个人都很开心。”
“我猜你现在很少看见他们了。”
“一开始还是经常见到的。可现在……”陶沃夫人撅了撅嘴。“简现在派头可不小。”
“这是什么意思?”我笑着问。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她今天也在这里。”
“这里?”
我大吃一惊,又在桌边的客人中看了一圈。今天邀请我们的是一位很可爱也很有趣的夫人,但我依然很难相信在这样的宴会上,她会邀请某个不知名建筑师的又老又俗气的妻子。陶沃夫人看到我困惑的表情,也足够敏锐地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淡淡一笑。
“看一下主人左边的那一位。”
我看了。说来也蹊跷,我当时被领进会客厅的时候,在人群之中我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装扮离奇的女子。她的眼神中一闪,似乎是认出了我,但我竭力回忆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这位女士并不年轻,因为头发是铁灰色的;剪得很短,密密的鬈发厚实地堆在她好看的头形上。她完全没有掩饰年纪,因为在那些客人里,她出挑就出挑在脸上没有口红、腮红和粉底。那张脸孔算不上标致,而且因为饱经风霜又红又沧桑;但正因为不施粉黛,她的外表有种让人喜欢的天然之态。而她雪白的肩膀又是一种反差,那真是动人极了;一个三十岁的女子也会想要炫耀这样的肩膀。她的裙子却非常奇特。我很少见到比这身裙子更大胆的装束了。黑黄相间,胸口开得很低,下摆也随着当时的风潮剪得很短;这本像是化装舞会上的装扮,随便换个人穿都会显得荒唐,但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合适,就因为它无一例外地让人联想到某种自然和天真。她古怪却不做作、夸张却不卖弄的形象最后还有一个饰物,就是用黑色的宽丝带挂着一个单片眼镜。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那就是你的小姑吧?”我惊呼了一声。
“那就是简·纳皮尔。”陶沃夫人冷冰冰地说。
这时候简正在说些什么。女主人转向她的时候已经预先准备好了笑容。坐在简左边的是一个白发的秃顶男子,长了一张机敏、聪明的脸,也急忙探出身子去听;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本来在交谈,也停下来,竖起了耳朵。简把话说完,所有这些听众突然全都向后仰去,靠在椅子后背上开怀大笑。桌子另一头一位男士正要跟陶沃夫人说话,我认出他是个很有名的政治家。
“你的小姑又讲了个笑话啊,陶沃夫人。”他说。
陶沃夫人微笑了一下。
“她真是风趣极了,不是吗?”
“让我好好喝几口香槟,你无论如何得仔细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好了,我所听到的故事是这样。蜜月之初,吉尔伯特带简去见了巴黎很多裁缝,也没有反对简依着自己的心意挑了一些端庄的长裙;不过他还是说服简做了一两条他设计的裙子,款式更轻松一些。似乎吉尔伯特在这方面还很有天赋。他又雇了一位时髦的法国女仆。简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衣服她一般都自己缝补,需要“打扮一番”的时候才会摇铃召唤负责洒扫的女用人。吉尔伯特设计的裙子和她之前穿的都很不相同,不过他也很当心,没有操之过急。因为丈夫喜欢,所以简虽然疑虑,也说服自己换上那些新式的衣服,而少穿自己选的那些。当然,如此一来,她习惯的那些肥大的衬裙就没有用了;尽管不舍得,简还是把这些衬裙扔掉了。
“所以,你也可以说,”陶沃夫人几乎是嗤之以鼻地说道,“她身上只有一条丝绸的贴身裙子。我实在惊叹她这个岁数怎么没有着凉死掉。”
吉尔伯特和法国女仆教她该怎么穿衣服,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学得很快。法国女仆见到了女主人的肩膀和手臂,赞叹不已,说不把这些展示出来简直是罪过。
“别着急,阿尔芳欣,”吉尔伯特说,“我给夫人设计的下一套衣服会淋漓尽致地把她展现出来。”
那副眼镜当然是糟糕透了。谁戴了金边的眼镜都不会好看。吉尔伯特试了一些玳瑁镜框的式样,还是摇头。
“小姑娘戴这些还行,”他说,“简,你的岁数已经不能戴眼镜了。”突然他来了灵感。“天呐,我知道了。你得戴一个单片眼镜。”
“噢,吉尔伯特,不行的。”
她看着丈夫激动的样子,那是一种艺术家的激动之情,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对自己太贴心了,简希望可以尽己所能让他高兴。
“我试试吧。”她说。
他们去了一家眼镜店,找到了合适的尺寸;当简把眼镜得意地戴上,吉尔伯特鼓起掌来。震惊的店员还没反应过来,吉尔伯特已经亲了妻子的两侧脸颊。
“你美极了。”他喊道。
然后他们就去了意大利,花了几个月时间甜蜜地研习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简不但对自己的新形象渐渐习惯起来,而且发现自己还很喜欢现在的样子。一开始,走进酒店的餐厅时,大家会转过头盯着她看,简还从来没有被人正眼打量过,自然有些害羞;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样的体验并不难受。女士们会走过来问她这些衣服是在哪里做的。
“你觉得好吗?”她羞涩地答道。“是我丈夫为我设计的。”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照着做两件。”
简虽然多年来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但是女性的直觉她可一点也不缺。答案她早就预备好了。
“很抱歉,只是我丈夫很在意这件事,他不允许任何人复制我的裙子。他希望我是独一无二的。”
她总以为自己要是这样说,对面的人会笑话她。但她们没有,只是回答说:
“哦,当然当然,我很能理解。你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但简还是发现这些人在心里记下了她的款式,不知为何这还让她略觉心烦。她自忖,活到这个岁数,终于不再穿那些别人穿的衣服了,她们为什么都想着要穿她的款式呢?
“吉尔伯特,”她说,这回少了几分以往的平和,“下回你再替我设计裙子,我希望你能设计一些别人抄袭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是设计一些只有你能穿的衣服。”
“你可以吗?”
“可以,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剪掉你的头发。”
我想这是简第一次畏缩了。她的头发又长又浓密,还年轻的时候她一直引以为傲;要剪掉实在有些破釜沉舟,太激进了。对于简来说,最难的倒不是第一步,而是这最后一步;但她还是跨了出去(“我知道玛丽安会骂我蠢,而且我也永远回不了利物浦了。”她这样说),回国的时候经过巴黎,吉尔伯特领着她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发型师(简的心跳很快,觉得头都晕了)。走出他的美发店时,简顶着一头的灰白鬈发,活泼、别致、放肆。皮格马利翁终于神奇地完成了他的杰作,伽拉忒亚活过来了。[8]
“我知道了,”我说,“但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简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她周围可都是公爵夫人、内阁成员之类的人物;更不能说明为什么她会坐在女主人的身边,而另一侧坐的是海军元帅。”
“简现在是个幽默家,”陶沃夫人说道,“你没看到她一说话就把大家全逗笑了吗?”
陶沃夫人心里的愤恨此时已是确凿无疑了。
“简当时写信告诉我,他们蜜月结束,已经回来了;我就觉得没有理由不请他们夫妻来吃饭。虽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但总是躲不过的。我知道宴会的气氛一定死气沉沉,我不会让那些真正要紧的朋友牺牲在其中,但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让简觉得我连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你知道我请客从来不会超过八个人,但这一回我觉得请十二个人会好一些。宴会之前我都太忙了,来不及和简碰面。她那天迟到了一会儿——那是吉尔伯特的心机——最后招摇着就进场了。你当时用根羽毛就能把我拍倒。她让其余所有的女宾都显得那么过时,那么俗气。她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化了浓妆的老娼妓。”
陶沃夫人喝了一口香槟。
“要是我能把她身上那条裙子描述给你听就好了。任何人穿着都会很离谱,但在她身上就完美极了。还有那个单片眼镜!我认识她三十五年,这是第一回见到她脱下眼镜的样子。”
“但你知道她身材不错。”
“我怎么知道?我见到她都是穿着你第一回碰到她时的那身衣服。你那时看出她的身材来了吗?她似乎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并非毫无感觉,但已经习以为常了。想到宴会我倒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人是闷了些,但既然有了这样的形象,谈吐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我听到笑声不绝于耳,就觉得挺高兴其他宾客也在哄着她;但宴会结束之后,足足有三个男人找到我,说我的这位小姑真是有趣极了,问我简会不会介意他们去拜访,我真是惊得天旋地转。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今天这位女主人就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听闻我的小姑到了伦敦,风趣幽默,问我是否能邀请简去她的午餐会,介绍两人认识。这女人的直觉百无一失,一个月之内所有人都在谈论简。我今天能接到这个邀请,并不是因为我和女主人认识了二十年,而且请她去过我的宴会上百次,而是因为我是简的嫂子。”
可怜的陶沃夫人;她的处境着实让人愤懑。而且这局面的翻转太过惨烈,虽然我觉得滑稽,但还是认为陶沃夫人值得同情。
“大家从来都拒绝不了那些能惹他们发笑的人。”我试着宽慰她。
“她可从来没让我笑过。”
桌子的主位又传来一阵大笑,估计简又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你是想说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她不好笑?”我微笑着问道。
“难不成你想到过她会成为一个幽默家?”
“我必须承认我也没有。”
“她说的话跟过去三十五年根本没有什么两样。我笑是因为其他人都笑了,我不像被当成傻子,但我不觉得有趣。”
“跟维多利亚女王一样。[9]”我说。
这句玩笑开得并不高明,陶沃夫人也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我换了个路子。
“吉尔伯特来了吗?”我一边问着,一边沿着桌子搜寻。
“她也邀请了吉尔伯特是因为没有丈夫,简是不肯出门的。但今天晚上吉尔伯特去了他们协会的一个晚宴,是叫建筑师学会还是别的什么。”
“我真是等不及要和简叙叙旧了。”
“宴会之后找她说说话吧。她会请你去她的周二聚会的。”
“‘周二聚会’?”
“她每周二晚上都在家。只要你听过名字的人也都会在那里出现。这是伦敦最好的派对了。我花了二十年没做成的事情,她用了一年就完成了。”
“你告诉我的这些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陶沃夫人耸了耸她好看却又嫌丰腴的肩膀。
“要是你能告诉我,我也很想知道。”她说。
用过餐之后,简坐在沙发上,我走过去的时候被人截住了。过了一会儿之后,女主人走过来,说:
“我一定得向你介绍我这场派对的主角。你认不认识简·纳皮尔?她真是太有趣了。比你那些喜剧好笑多了。”
她带我走到沙发边上。之前吃饭的时候坐在简身边的元帅依然坐在她旁边,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简跟我握了握手,向元帅介绍了我。
“你有没有见过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我们开始聊天。这和我之前认识的简没有什么两样,绝对的单纯、朴实、不加矫饰,但她奇异的装扮无疑给她的言谈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味。忽然我发现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了。她的议论根本谈不上风趣,只是符合情理、切中要害罢了,但她说话的方式,那种隔着眼镜看我时候的空洞表情,让人不得不为之倾倒。我只觉得愉悦和放松起来。我要走的时候,她跟我说:
“要是你没有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星期二来看看我们吧。吉尔伯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等他在伦敦住上一个月,就知道星期二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的。”元帅说。
于是,星期二我去了简的府邸,虽然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必须说,在场的宾客出乎我的预料。作家、画家、政客、演员、贵妇、名媛,阵容非同小可:陶沃夫人没有说错,这个聚会派头真是可观。斯塔福德庄园[10]易主之后,我在伦敦就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了。没有安排什么特别的节目;茶点虽不缺,也谈不上豪奢。简虽然温和一如往常,但似乎也乐在其中;对于客人,她并不特别殷勤,但大家似乎就喜欢待在那里,派对始终欢快、有生气,直到两点才散。之后我就经常见到她了;不仅是我经常造访她的住处,而且出去吃中饭、晚餐,遇不到她的时候也很少。我自己也算粗通幽默之道,一直想弄清她这份天才背后的路数。要把简的幽默复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的有趣很像某些红酒,只能在出产之地品尝。她造不出警句、隽语;从来没有机智的应答;她的评论不含恶意,反驳别人也不会语中带刺。不少人觉得风趣的灵魂并非简洁,而是不雅;但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会让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们脸红的话。我觉得她的幽默不是刻意为之的,她事先一定没有谋划过自己要说什么。那些言辞就像花间的蝴蝶,飞来飞去只遵从自己一时的兴致,既没有意图,也没有模式。它的好笑和简说话的语气、表情休戚相关,其中的精微之处也因为吉尔伯特替她打造的这一副张扬、奢华的派头,更耐寻味。当然,现在她红极一时,只要开口大家就会笑。他们再不会困惑为什么吉尔伯特娶了比自己老很多的女子了。在他们眼里,对于简这样的女人来说,年龄是无关紧要的,觉得吉尔伯特这个年轻人真是撞了大运。海军元帅还引莎士比亚给我听:“岁月不能让她枯萎,她万千的变化也不因俗事减去半分灵动。”[11]对于妻子的大受欢迎,吉尔伯特很是高兴,和他来往之后,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他。很显然他既不是个无赖,也不是用结婚来致富的那种男人。他不仅为妻子感到无比自豪,也发自内心地呵护着她;那种温情让人感动。这是一个很不自私,又性情温和的年轻人。
“说说看,你觉得现在的简怎么样?”他有次这样问我,像孩子般得意。
“我说不上你们两人谁更了不起,”我说,“你还是她。”
“哦,我可不值一提。”
“瞎说,你以为我有多笨,还不看出是你——而且也只有你——才让简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我唯一的功劳,大概是有些本来就在那儿的东西,大家没戴眼镜看不到,正好被我发现了。”
“你能发现她可以被塑造成这个精彩的形象,我尚能理解,但天晓得你是怎么让她变成一个幽默家的?”
“可我一直觉得她的话滑稽透顶。她从来都是个幽默家。”
“当时也只有你是这样想的。”
陶沃夫人不无大度地承认,她看错了吉尔伯特;也对他很有好感。可不管看上去怎样,这段婚姻撑不了多久这个意见,她从未动摇。我只好笑话她:
“什么话,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相爱的夫妻。”
“吉尔伯特今年二十七;正是有漂亮姑娘会出现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简的派对上你有没有注意雷吉纳尔德爵士可爱的小侄女?似乎简也很留意她和自己的丈夫,我就长了个心眼。”
“我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让简忌惮的姑娘。”
“你等着瞧。”陶沃夫人说。
“你之前说撑不过六个月的。”
“好,现在我改成‘撑不过三年’。”
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我们总希望那些固执己见的人是错的。陶沃夫人实在是太过自负了。可惜我没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她一向认为两人不般配,而她一向信心满满认定必然会发生的结局,最后的确成真了。不过,命运即使满足我们的愿望,也很少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陶沃夫人当然可以自得于她的预测应验了,但我想她宁可自己是错的。因为事情的过程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有一天我收到了她一封很急切的信,正好有空,就立马去见了她。刚进房间,陶沃夫人就从椅子上站起朝我走过来,像一只追捕猎物的豹子般迅捷却又不易察觉。我看得出她有些激动。
“简和吉尔伯特分开了。”她说。
“不会吧?不管怎样,你的判断还是对的。”
陶沃夫人当时看我的表情难以揣测是何用意。
“可怜的简。”我低声道。
“可怜的简!”她重复了一遍,但语气里那股嘲讽的意味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要向我一五一十描述具体的过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吉尔伯特刚走,她就急忙拨了电话喊我过来。
之前吉尔伯特进屋的时候一脸苍白和憔悴,她立刻明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开口,陶沃夫人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玛丽安,简离开我了。”
她微笑了一下,握住了吉尔伯特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得像个绅士。要是大家认为是你离开了她,对简就很不好了。”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宽慰我的。”
“啊,我自然不怪你,吉尔伯特,”陶沃夫人很和善地说,“迟早会发生的。”
他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要永远占有她是种奢望。她太美好了,而我太平常。”
陶沃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态度的确让人赞赏。
“接下来会怎样?”
“她会跟我离婚。”
“简一直说如果你想另娶的话,她不会成为阻碍的。”
“你不会以为做了简的丈夫之后,我还会娶其他人吧?”他回问道。
陶沃夫人听不懂了。
“想必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简吧?”
“我?这是我最不会做出的事情了。”
“那为什么她要跟你离婚?”
“离婚判决下来之后,她就要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陶沃夫人实打实地尖叫了一声;取来了嗅盐才不至于晕倒。
“她就这样报答你?”
“我没为她做什么。”
“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放任自己被利用吗?”
“我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任何一方想要自由,另一方绝不阻拦。”
“但那是为了你而设的,因为你比她年轻二十七岁。”
“总之,现在受益的人是她了。”吉尔伯特苦涩地回道。
陶沃夫人规劝、争辩,讲了各种道理,但吉尔伯特始终认为哪条规则都无法强加在简的身上,他必须照着她的意思去办。他走的时候,陶沃夫人心力交瘁。不过跟我复述了一遍两人会谈的前前后后,倒让她纾解了不少。看到我和她一样讶异,她颇为高兴;至于我对简不像她那么生气,她归咎于男人普遍道德沦丧。男管家开门的时候,她依然激动非常,这时进来的人正是她的小姑。简身上穿的是黑白相间的衣服,无疑在配合她此时略显微妙的状态,但这身裙子太独特和别致,那顶帽子又如此夸张,着实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简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和镇静。她走上前想亲吻陶沃夫人,但后者不失仪态但又十分冷漠地退开了。
“吉尔伯特来过了。”她说。
“我知道,”简微笑着回道,“是我让他来见你的。今晚我就去巴黎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他和善一些吧。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会挺寂寞的,要是你能对他多加留心,我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陶沃夫人的双手攥在了一起。
“吉尔伯特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怎么想还是难以相信。他说你要跟他离婚,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
“你还记得吗,我要嫁给吉尔伯特的时候,你建议我找一个年龄相仿的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可是,简,你的一切都是拜吉尔伯特所赐,”陶沃夫人义愤填膺地说,“没有他,就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他设计的衣服,你什么都不是。”
“哦,他答应以后还是会继续给我设计衣服。”简平平淡淡地回答道。
“谁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丈夫了。他对你,简直就是温柔的化身。”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好。”
“那你怎么能如此凉薄呢?”
“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吉尔伯特,”简说,“我从来都是这么跟他说的。我现在身边开始需要一个相同年纪的男人了。大概,我是觉得嫁给吉尔伯特够久了吧。年轻人不会聊天。”她停顿了一下,冲我和陶沃夫人笑了笑,她的微笑很好看。“当然我也不会丢下吉尔伯特不管的。我已经跟元帅安排好了;他有一个侄女正好适合吉尔伯特。等我们完婚了之后,我就邀请他们两个人都到马耳他来住——你们知道元帅马上就要统领地中海的海军了——这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陶沃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跟元帅商议,要是任何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不能阻拦?”
“我提了一句,”简不慌不忙地答道,“元帅说他是个识货的人,不会再想娶别的女子了,而如果还有别人要娶我——他的旗舰上有八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射程之内跟那个人好好商量的。”她透过单片眼镜看我们的眼神实在让我忍不住大笑,即使引来陶沃夫人的震怒也顾不得了。“我觉得元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陶沃夫人生气地朝我皱了皱眉头。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笑,简,”她说,“我也从来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笑。”
“我自己也从来不觉得我好笑,玛丽安。”简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明亮、整齐的牙齿。“还好大家意识到这件事之前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我多希望你能把你大受欢迎的秘诀告诉我。”我说道。
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那副平淡、朴质的表情我已经很熟悉了。
“你知道吗,我嫁给吉尔伯特,住到伦敦来之后,大家就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对此最为惊讶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三十年来我就是说着同样的话,之前从来没有人笑过。我以为一定是我的衣服、我的鬈发,或是我眼镜的关系。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说了真话。说真话太不寻常了,所以大家觉得我很幽默。总有一天,别人也会发现这个秘密,而大家都习惯于真话之后,自然就没什么好笑的了。”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觉得不好笑呢?”陶沃夫人问道。
简犹豫了一下,就好像她真的在搜寻一个满意的解答。
“或许是真话在你听来也不像是真的吧,我亲爱的玛丽安。”简的话依然带着她那份平和与好意。
这样的论断自然是无从反驳的。我觉得简从来都是无从反驳的。她真的是“风趣极了”。
[1]首次发表于1923年,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Pickling,十六世纪欧洲人开始用苛性石灰防止木材虫蛀,会在木材表面产生一种漂白的效果。
[3]此处“烛光”为发光强度的旧单位。
[4]指马塞尔·格拉泰(MarcelGrateau)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发明的卷发技术。
[5]1751年约翰·沃尔在英格兰创立伍斯特瓷器厂,产品享誉至今,为皇室御用瓷。
[6]1875年在西伦敦由亚瑟·利伯蒂(ArthurLiberty)创立的百货商场。
[7]英国民谣《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大约起源于十八世纪或更早)中,唱到国王面前的馅饼打开之后有二十四只乌鸫飞出,开始歌唱。
[8]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阿佛洛狄忒的一座雕像。女神因怜悯他而使雕像复活,他们结为夫妻。另一种说法是:皮格马利翁是一个雕刻家,因为厌恶世俗女人的缺点而雕刻了一座女神像,后来雕像被赋予生命,取名伽拉忒亚(Galatea)。
[9]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曾听一位掌马官讲述了一则并不得体的趣事,评论道:“我并不觉得有趣。”
[10]StaffordHouse,受弗雷德里克王子(PrinceFrederick)委托,始建于1825年,后被斯塔福德侯爵(MarquessofStafford)购买,在整个十九世纪都是伦敦社交界的重要场所。1912年转售给了肥皂商威廉·莱夫(SirWilliamLever),更名为兰卡斯特庄园,并捐赠为国有。
[11]莎士比亚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中安东尼的友人赞颂克氏魅力,认为除了美貌,也借助性情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