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六)
空气忽然凝滞。
度蓝桦亲眼看着冷汗从张慧的鬓角渗出来,点点头,“看来是知道的。”
“不!”
张慧本能地否认,可却不敢跟她对视。
度蓝桦像没听到一样,盯着张慧看了会儿,忽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然后猛地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幽幽道:“孩子的爹不是朱浩,对吗?”
“你胡说!”
张慧的身体一僵,大声喊道,然后就开始抱着头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满朱浩待你日益冷淡,另寻新欢,谁知结了恶果。
你怕极了,所以就想铤而走险,杀死朱浩。
但万万没想到,朱浩没死,死的是你唯一的儿子!你的痛苦是真的,但这份痛苦的来源却”
度蓝桦的话还没说完,张慧就急促喘息,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她有点为难的抓了抓头发,“这么着就昏了?
李管事的事我还没问呐!”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张慧确实是在明知琉璃球可以聚光引火的前提下调整了它的位置,而且小少爷的死也是意外。
但对于她儿子的确切血脉,度蓝桦却有点不太敢肯定,因为张慧喊的是“我不知道。”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难道张慧自己都不清楚孩子的生父吗?
度蓝桦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并且在脑海中进行了一些不大能过审的科学推理……
唉,真的好怀念现代社会的DNA亲子鉴定啊!
张慧歇斯底里的尖叫引得外头朱家两位姑娘十分担忧,见度蓝桦出来,都是翘首想内看去,但因为度蓝桦在场,也不敢就这么进去。
“夫人,”朱桢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我母亲她?”
度蓝桦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我问了点事,你母亲伤心过度,一时情绪有些激动昏过去了,去叫大夫吧。”
朱桢啊了声,立刻亲自跑出去喊大夫。
倒是朱玉还留在原地陪着,又难掩好奇地问:“夫人,民女听说这火起的蹊跷?”
度蓝桦点头,“中午我会做个实验,你也可以去瞧瞧。”
朱桢很快去而复返,同来的除了大夫之外,还有闻讯赶来的朱浩。
“朱老板,”度蓝桦示意大夫进去,却拦下朱浩,“借一步说话。”
朱浩向卧房内看了眼,点头,引着度蓝桦去小花厅,“夫人这边请。”
“解剖?”
听明白她的意思后,朱浩眉头紧锁,显然难以接受,“既然夫人说他们是被琉璃球引发的大火烧死的,又为何还要解剖?
夫人,恕草民直言,被烧死已是万般痛苦,怎能忍心再糟践他们的躯体?
不如早些入土为安吧。”
“是烧死的没错,但还有很多疑点没有弄清楚,”度蓝桦坚持道,“比如说李管事为何没有及时、大声呼救。”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继续重申自己的观点。
朱浩想了半天也不明白,“人都死了,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很重要,”度蓝桦重重点头,“朱老板,肖大人说你是个很通情理、识大体的人,希望你能理解,并给予配合。”
朱浩陷入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夫人,这深明大义和人之常情之间,都隔着那么点儿东西。
一时半刻的,您叫草民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在被烧得面目全非之后还要遭人切割?”
见度蓝桦不松口,他又道:“夫人,恕草民说句犯上的话,假如您的家人也”
“我会,”度蓝桦明白他想说什么,立刻毫不犹豫道,“但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即便我说了,你就能马上接受吗?”
还是那句话,所谓的感同身受本就是很荒谬很虚幻的事情,因为最起码的:每个人的感受底线就不一样!既然不一样,那怎么同?
朱浩没想到她三言两语间把自己想说的话都一块说了,一时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在花厅中疯狂转圈,“您,您让我想想……”
度蓝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朱老板,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我也必须提醒你,首先,天气不等人,就算我等得起、肖大人等得起,恐怕两名死者的遗体也等不起。
其次,本案存疑,根据律法,我有权强行将尸体带走,稍后发生什么事都很合理。
我能做到提前告知,已经仁至义尽,也希望你能退一步。
结合你现在的心情和处境,我可以给你六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但我也不得不提醒一句,六个时辰之后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你主动配合将尸体交给我的人;第二,你不配合,我的人强行将尸体带走,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从度蓝桦出现在朱浩面前开始,她一直都是温和而平易近人的,现在忽然锋芒毕露,凌厉尖锐的气势让朱浩避无可避。
朱浩愣了下,这会儿才终于将眼前之人跟传闻中的“度夫人”对上号。
“您,”他向后跌坐在座椅里,“这可……”
度蓝桦叹了口气,语气重新和软下来,“也请你放心,我会在一旁盯着仵作,让他尽量不破坏遗体,之后也会重新打理整齐、擦拭干净的,几乎看不出什么伤痕。”
*****
朱浩来到卧房时,张慧已经再次清醒,她仰面躺在床上,涣散的目光盯着床帐,浑身上下都透出绝望。
如果不是胸口细微起伏,她看上去简直跟死了一样。
“父亲。”
朱桢和朱玉上前请安。
朱浩点点头,“这里有我,你们去伺候度夫人吧。”
地上散落着不少破碎的瓷片,床帘也被扯了半边,脚下的地毯湿了一大块……
朱玉乖巧点头,可朱桢却含泪迟疑道:“母亲卧病,女儿本该床前尽孝,哪里舍得下?”
“你若好了,你母亲才更能安心,”朱桢深深地瞥了张慧一眼,“为人母的,不就是为了亲生骨肉费尽谋算么?”
朱桢微怔,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可也确实是母亲素日教导的精髓,被妹妹悄悄一拉,终究半推半就出去了。
朱浩站在原地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忽转身问蹲在地上打扫瓷片的丫头,“今天的药吃了么?”
丫头摇头,为难道:“太太发脾气呢,不肯吃。”
朱浩温和道:“无妨,去热了端来,我亲自喂她吃。”
小丫头领命而去,在温药的过程中难免与人说起此事,不由感慨道:“老爷对太太真好呀。”
负责看火的婆子也道:“是啊,我活了这么些年,没见过一个男人这么疼老婆的。
老爷又有那样大的家业,什么颜色好的女人求不来?
偏连吃药这点小事都要亲自来,啧啧,太太真是好福气哦!唉,可惜!”
可惜唯一的儿子竟就这么没了,以后这山一样多的家业可给谁去呢?
不多时,丫头把温好的药端了回去,朱浩主动接过,“太太最近心情不大好,脾气难免古怪,你们且担待些。”
那丫头惶恐道:“老爷说的哪里话?
这些年您跟太太待我们如何,大家都是清楚的。
小少爷没了,莫说老爷太太,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是心疼得了不得。
太太便是骂几句、打几下,又能怎么样呢?”
在朱家做活虽然累些,但几位大小主子却都很和气,朱浩也没有其他暴发户那些风流好色、动辄打骂的坏习惯,若谁家遇到难处,他还会帮忙请大夫、抓药,一干下人都很感激。
朱浩叹了口气,“难为你们如此深明大义。
罢了,太太不大爱吃药,我亲自来吧,你们都下去吧。”
那丫头也怕再被张慧迁怒,听了这话感激不尽,忙不迭下去了。
房间里转眼只剩下夫妻两个,朱浩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小心地放到张慧唇边,柔声道:“慧娘,吃药吧。”
张慧一动不动。
朱浩又把勺子往前凑了凑,按到她唇缝间,轻轻一倒,那些药汁就都顺着嘴角流到下巴。
他也不气馁,反而很好脾气的用袖子替她擦拭,一下下,极轻极柔,“慧娘,你不吃药,恐怕活不到亲眼见桢儿出嫁啦。”
张慧的眼珠蓦地一动,两片嘴唇终于微微开了条缝,“你”
朱浩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捏开她的嘴巴,直接将那一整碗药都灌了进去。
药汁还很烫,张慧本能地挣扎起来,口中呜呜闷叫,可朱浩的手却像钳子一样,稳稳地托住她的下巴,直到药汁一滴不剩。
朱浩把手一松,张慧就重重跌了回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烫吗?”
朱浩将碗一丢,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手,“可不及被烧死的痛苦之万一。”
张慧干呕一声,面朝下趴在床上开始发抖。
“你在怕我?”
朱浩像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我应该怕你才对呀。”
“慧娘,”他轻柔地抚摸着张慧的头发,“我对你不好吗?
我供你吃穿,供你弟弟上学,供你妹妹出嫁,给你爹娘养老送终,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孝顺,可你呢?
你竟然想害我?”
张慧仰起头来,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血红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当初你故意让我看到那琉璃球聚光引燃窗帘,又故作遗憾地说没有合适的架子,你是故意引我杀你!你这个疯子!”
“觉得自己很冤枉,嗯?”
朱浩嗤笑一声,“你要杀我,我让你杀,我都为你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总是这样!”
张慧浑身颤抖,头脸脖子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其实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过!什么知足,我为什么要知足?
我是你的正妻啊,你对待我只像待一个摆设,你”
“既然你这么不高兴,”朱浩忽然弯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和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