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自信
饶是到了现代社会,推广和保障女性教育也是项长期而艰巨的任务,所以打从一开始,度蓝桦就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万事开头难,现在她主动跳出来做了牵头人,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坚持。
如果说最初刘夫人的主动参与,有一大半的动机是为了与丈夫的顶头上司搞好关系,那么在亲自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俨然已将女学作为很严肃的事业来搞。
原本照她的意思,是想搞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啥的,可跟度蓝桦先后几次深入探讨,又亲自走街串巷之后,刘夫人果断抛弃了一开始的打算。
读书识字只是入门,对部分天分高的学生,她跟度蓝桦商议后,还开设了女工、烹饪、计算,甚至养鸡养鸭等课程,只要她们能够用心学习,哪怕来日婚姻不幸,也有一技之长可以维生。
与其说这是传统女学,度蓝桦更愿意称之为技校。
在残酷的生存压力面前,一切风花雪月都要靠后。
不过这些学习计划的推行也并非一帆风顺,尤其首批女学学生中,官宦人家和富裕家庭的女孩子们占了八成,她们自小生活无忧,家人也巴不得她们整日吟诗作画超然脱俗。
原本来学堂就是为了镀金拉人脉、找玩伴,谁承想竟然要她们学赚钱?
!
俗,太俗了,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就连刘夫人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很不理解,“母亲,难道父亲养不起我们么?”
刘夫人看着两个孩子天真茫然的面孔,一手拉着一个,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技多不压身,母亲总不会害你们。”
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自然知道伸手向男人要钱千难万难,又是多么的没有底气。
若遇上有良心的倒也罢了,可谁又能保证一定觅得良人?
衣食住行一针一线都依靠男人的施舍,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真心待你?
他今天能疼你,明天也能疼别人……
父母再爱护孩子,终究不能守护一辈子,她自己就吃过这个亏,不想以后自己的女儿们还要将一生安危维系在全然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男人身上。
若再说得残酷一点,眼下她们是主簿之女,可来日呢?
万一有朝一日刘主簿倒了呢?
难不成一家人要喝西北风去?
姐妹俩虽然依旧懵懂,但胜在温柔懂事,见母亲如此恳切,也就乖乖去学了。
而对那些依旧端着架子的女孩儿们,度蓝桦也没强迫,只是做了一件事:
她让几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儿一起写了两个话本,亲自联系了书坊刊刻印刷,放到书肆中出售,两个月后,有份参与的五个女孩儿每人分得一两银子。
足足一两银子!仅仅两个月!
刘夫人的两个女儿也参加了,捧着分到的银子半天回不过神来,这,这真是她们自己赚的?
要知道,刘主簿就算疼女儿的了,可奈何官职低微,俸禄有限,她们每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三百钱。
至于其他人家,爹娘不饿着冻着你就不错了,还敢奢望月钱零花?
做什么春秋大梦!
千言万语都比不上白花花的银子有说服力,女孩儿们的呼吸都粗重了,尤其是几个商户出身的小姑娘,远比其他人更加敏感,眼珠子都直了!
度蓝桦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你们做的很棒,这才几岁呀?
我小时候可不如你们多了。”
五个女孩儿都羞红了脸,腔子里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压抑不住的兴奋。
银子,不必依靠任何人的施舍,她们自己赚的银子!
度蓝桦环视四周,对刘夫人点点头,后者便笑道:“两个月一两,一年就是六两,在咱们平山县城,四十两就够赁一个临街铺面了,便是买,寻常的也不过三百两上下!回头你们自己挣了家业,谁也抢不了去,来日或是自己经营,或是坐收租金,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等有了银子,你们想读书就读书,想办诗会就办诗会,想打首饰买衣裳都好,什么做不成呢?”
刘夫人才说完,就有一个商人家的小姑娘飞快双眼放光的接道:“是呢,如今年景虽好,可若想置办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也得将近一两银子呢!瓜果菜蔬点心糕饼,甚至是油盐炭火,哪样不要钱?”
好些女孩子都被养傻了,整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同学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对啊,风花雪月虽好,可前提得有钱啊!
她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的珠宝玉器,每日车马出行、鸡鸭鱼肉,难不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当下就有几个姑娘动了心:左右又不是非要去当商人,我们自己赚点零花儿不行么?
而只要种下了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遮天蔽日。
两年后,女院的姑娘们各自凑了分子,在平山县城中央赁了一个铺面,铺子里分开两半,一半卖女孩子们自己写的话本、诗集和画卷,另一边则出售针线、零嘴儿等,也都是她们自己做的。
还有个女孩子因为读书识字能写会算,竟被隔壁县城一个退隐官员看中,订了当孙媳妇,一家人都欢喜疯了。
她家不过多几百亩地罢了,若在以前,能找个商户嫁了就不算亏,哪儿敢奢望什么官宦人家?
可如今,竟然成了!
女孩子偷偷跟未婚夫见了一面,因都读过书,很有共同语言,彼此都很满意,回去后就正式过了六礼。
那姑娘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盼,亲自来给度蓝桦和刘夫人磕了头,“民女去岁就跟同窗合伙做起零嘴儿买卖,如今每年都有十多两进项,也不必劳动父母,节前亲自买了礼物打点,他家人待我越发和颜悦色……”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可若手头拮据,即便寻常人情往来也是天大的负担。
时至今日,她总算尝到不靠人的好处了。
稍后与肖明成说起此事,度蓝桦也是感慨万千,“她尝到甜头,日后必然也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女儿,如此一代一代传下去……总会好的。”
快到秋分,天气异常燥热,在屋里坐着不动都会出一身汗,从外头回来的肖明成洗完脸,也顺手给她绞了一把凉手巾,“你如此用心良苦,世人总会体悟到的。”
度蓝桦擦了一把脸,闻言笑道:“若只求感激,我也就不操这个心了,每年施粥舍药岂不好?
又省事又省钱,名声还响亮。
对了,钦差什么时候到?”
当年肖明成划试验田,第二年就挑了一批好苗子,用筛选出来的方法种了几亩地,结果一年下来就足足增收两成。
汇报的折子递上去之后,皇帝大喜,还亲自派了钦差过来验证。
今年是第三年,皇帝说好了还要派人来看的,如果没有意外,估计钦差会带着让肖明成进京述职的圣旨和来交接的新县令一道过来。
新式种田成效显著,再让肖明成在平山县做一届也只是浪费三年时光,求贤若渴的皇帝必然更倾向于给他更大的舞台。
肖明成算了下,“左右都要赶在秋分前看秋收,也就这几日了。”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才说了钦差队伍这几日就要到,结果第二天一早驿站那头就有动静了。
度蓝桦把早就准备好的菜单交给大厨房,让他们照着安排,自己则和肖明成一起出门迎接。
钦差还是去年的老熟人,因知道肖明成简在帝心,且也佩服他能办实事,态度颇为热络,还亲自帮忙介绍前来接手的新任县令,“这位是洪元洪大人,也是年青有为……”
度蓝桦和肖明成都看向洪元,发现此人好像也不像对方说的那么年轻,怎么看也得有三十五六了。
年青有为?
所以被发配来做县令?
夫妻俩借着宽大的衣袖,飞快地碰了碰彼此的手指尖,都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
一行人大热天千里迢迢的过来,早就满身臭汗疲惫不堪,略略寒暄认了脸之后就赶紧去客房安置,更衣洗漱歇息不提。
那头度蓝桦正跟肖明成琢磨人,忽然阿武就进来传话,说洪元洪大人前来拜访。
两人对视一眼,“请。”
基层官员交接尤其繁琐,一个月都不算慢了,这位洪大人刚进门就要见面,是不是太心急了点儿?
洪元长得浓眉大眼,线条硬朗,给人一种爽朗率直的印象。
他落座后有点儿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突然语出惊人,“肖大人忙活几年才有如今的局面,我却在这当口来摘桃子,还挺不好意思的。”
肖明成让茶的话噎在嗓子眼儿,习惯性地对度蓝桦对视一眼:这人……是真憨直还是假率真?
不等肖明成斟酌着开口,洪元却又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信,对吧?”
肖明成微笑,“是。”
洪元一噎,短暂的沉默过后,搓着手笑得更欢了,“好好好,我就喜欢肖大人这样耿直的性子!在京城这几年着实给我憋的够呛……”
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度蓝桦和肖明成被迫听了一回他的过往彪悍史:
算来洪元还是个世家子弟,老爹就是先帝近党,所以从小就跟着出入宫廷,更因为性格耿直,颇受皇帝青睐。
后来他中了进士,皇帝决定卖老伙伴和小伙伴一个面子,等他出了翰林院后,直接塞到御史台去了。
本来这么安排也无可厚非,洪元要家世有家世,要品行有品行,更难得嫉恶如仇,不怕得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御史台苗子。
然而……皇帝显然低估了他嫉恶如仇的程度。
刚走马上任的第一个月,洪元就不管上司快抽筋的使眼色,在大朝日一口气弹劾了三位后宫嫔妃的家人飞扬跋扈,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前朝后宫,瞬间同时鸡飞狗跳,皇帝叫苦不迭,偏还没法说。
短短几年之内,洪元就一跃成为京城新任鬼见愁:这厮眼中只有王法,连带着皇亲国戚都没少吃苦头。
皇帝喜爱忠臣,但更希望忠臣能自己带点儿迂回的脑子,别整天到处拆墙,搞得鸡犬不宁鬼哭狼嚎:但凡能在朝堂上站住脚的,谁还没一点儿盘根错节的关系了?
你办事儿也不是这么办的,好歹提前跟朕打个招呼,徐徐图之不行吗?
洪元回答:不行。
去年中秋灯会,洪元外出时又撞见几名政敌家的小辈调戏女子,当即出言阻拦,结果双方新仇加旧恨,最后干脆当街动起手来。
洪元身材高大,又自小习武,后来为了防止报复还加强练习,效果斐然:他一个人把五个纨绔打趴下了,其中一个人的腿落下终身残疾,并且无法人道。
这下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连皇帝也抵挡不住那几位老臣的眼泪攻势,只好象征性地撸了洪元的官儿,也算有个交代。
但洪元确实算个人才,皇帝也不舍得闲置,思来想去,正好肖明成这头快任满,就把他发配过来,先磨磨性子再说……
度蓝桦听后,良久无语,再看洪元时俨然已经带了敬佩。
显然,这位不仅是天子近臣,而且还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
话说回来,以一敌五,您确定自己考的不是武举?
洪元自顾自道:“来之前皇上都说了,让我好好跟着肖大人学几个月,等你走后也不许乱来,一切都按照你的法子继续……”
理论上,只要朝廷派了来交接的官员,双方就要立刻放下手头公务进行交接,所以不乏洪元口中“摘桃子”“替他人做嫁衣”的结果,但皇上却对他们格外照顾:让肖明成彻底结束秋收,写好试验田的成果后再入京。
这么一来,粮食增产的功劳就还是肖明成的,谁也抢不走。
而洪元只要按照既定方法去做,政绩怎么也不会太差,等三年后风平浪静,皇帝再给他个“优等”政绩评审,就能堵住那些老不死们的嘴,顺理成章调回去了……
一箭三雕。
听了洪元的解释,肖明成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深谋远虑,微臣并无怨言。”
只要他的努力没白费,农田改/革能一直进行下去,怎么着都成。
*****
以前平山县都是专注种麦子,后来肖明成亲自试验,又经度蓝桦推荐,加了一项尚未完全在大禄朝普及开来的作物:黄豆,不仅能够榨油,且还能做一系列豆腐、豆浆等副产品,远比单纯种麦子来的收入高。
等两种作物彻底收割、脱粒、入仓,已经快到霜降了。
经过对比,试验田的作物又比去年增产一点,跟普通百姓们用老法子种的那些,足足增产三成有余!
洪元以前没下过地,被肖明成带着在田间转了个几月,人黑瘦了一圈,也踏实不少。
他虽不大懂得农事,却也知道付出同样劳力的前提下,突然多了三成收入是个什么概念;
或许就意味着今年冬天不会有人挨饿,男人们可以给自己打一角酒喝,女人们能多裁一件花衣裳,老人和孩子也不必担心生病无钱医治,大年夜的饭桌上多几样肉菜……
度蓝桦用力抓着肖明成的手,“真好啊。”
其实当年诋毁肖明成的人说的也不错,是金子总会发光,像肖明成这种能吃苦又爱钻研的人,就算不做官,光靠种地也能富甲一方。
肖明成缓缓吐出一口气,强压下激动的心情,“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一地有一地的习惯,平山县的百姓最初对黄豆并不热衷,祖祖辈辈就没有种黄豆的习惯,若非度蓝桦坚持,又亲自买了黄豆磨豆浆、做豆腐给大家看,怎么会有大胆吃螃蟹的人?
自然也就没有如今的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