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还有这事儿?
度蓝桦心中百感交集,知道方秀林确实是有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偏偏自己不知道排解,而家里人更是熟视无睹,不但不帮忙减轻压力,反而日复一日的刺激……
“听您的意思,他是得罪人被人害了的?”
肖明成旁敲侧击的问道。
婆婆点头,“不是我,大家都这么说,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这样了?”
“娘,您别乱说,”小玉劝道,迟疑了下,却又像是替自家婆婆辩解一样,“方书生的脾气确实不大好,后来大家就不大敢跟他说话了,生怕惹出什么来。
可饶是这么着也不安宁呢,有一年过年,我碰见他在街头肉铺割肉,好端端的,非说掌柜的瞧不起他,给他的肉比旁人少……”
眼见着话题越扯越远,度蓝桦不得不主动出声往回拉,“不过斐斐那样的好姑娘,又怎么会突然自尽?”
“日子太苦了,熬不下去了吧。”
婆婆一脸过来人的沧桑,唏嘘不已。
倒是小玉觉得不大像,“说来,这事儿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小玉可不像那样的人,而且她一走,岂不抛下哑巴娘?
不像她的为人。”
婆婆也跟着犯嘀咕,“许是遇到难事了。
那孩子外热内冷,是个倔脾气呢,轻易不肯求人的,怕是起了牛心左性,自己一时想不开。”
小玉点头,“估计是,当时咱们不还说吗,那段时间她都不怎么往街上去了,偶尔几回碰见也愁眉不展的,憔悴得很。
唉,早知道,当时就该多跟她说说话,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心地善良的人往往会因为未能及时挽救一条逝去的生命而感到自责,但同样的,也总有那么些人,以剥夺他人的快乐和生命取乐。
度蓝桦不死心的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生前有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人?”
“你们还想着报恩呐?”
小玉道,“可如今人都走了好几年了,谁知道呢。
她家里困难,也没什么工夫交朋友,人缘很不错,但能说知心话的好像没有。
若实在过意不去,倒不如去她们坟上瞧瞧,烧点纸钱也就是了,想来当初斐斐也没想着什么回报……”
回衙门的路上,度蓝桦和肖明成一边走一边梳理有效信息。
“这么看来,方秀林好像确实有对斐斐下手的动机,可问题是,他有这个胆子吗?”
退一万步说,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的行为无法以常理揣度,就算他有这个胆子,可难道斐斐就不会呼救?
且方秀林是个书生,斐斐常年做活,体力很好,若真搏斗起来,他未必能得逞。
一行人带着新的线索和新的疑惑回到衙门时,孙青山和韩东还在书山文海中奋战。
吏、役人数太多,单纯靠守墓人提供的那点线索,事先可以排除的人数太少,剩下的依旧还是个天文数字,他们只能一点点摸排。
年纪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丧偶,并曾夭折过一个女儿……
度蓝桦觉得,如果凶手真的是此人,他之所以会选择为斐斐报仇,是否是因为从斐斐离去这件事上,重新感受到了当初无法挽救女儿的那种无力感?
或许女儿的夭折是天意,但斐斐的去世却是人祸,这让他无法接受。
从某一刻起,他将自己代入斐斐父亲和替天/行道的角色中去……
现代社会的人可能很难想象纸质文档时代的痛苦和崩溃,没有关键字搜索,没有信息筛选,有的只是纯粹的人工,只能凭借一双双肉眼从数以万计的文字中捕捉有用信息。
一直到九天后,一个名字才在几人的努力下浮出水面:
余棉。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发现了另一条重要信息:余棉正是当初第一个到达斐斐自杀现场的衙役,隶属捕头徐豹,同时也是当年协助仵作判定斐斐属于自缢身亡的人之一。
所以当初之所以三起案子留下的证据越来越少,既是因为凶手在不断学习,又是因为他很清楚衙门掌握的证据,所以有意识的在销毁。
度蓝桦叹了口气,对阿德和韩东道:“看看他住在哪儿,把人提过来吧。”
此时天色已晚,衙役们都回家了,抓人也只能去家里抓。
“夫人,”韩东的声音突然有些发颤,指着户籍簿子上的住址道,“余棉,跟斐斐和方秀林是一条街的邻居。”
“什么?”
半个时辰后,余棉站在了度蓝桦和肖明成面前,据前去抓人的阿德和韩东讲,来的路上他一直很平静,一个字都没问,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样。
度蓝桦细细打量着他。
余棉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岁上下,身材高大,体魄依旧强健,但头发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花白。
他的眉宇间有几道深深的沟壑,好像总有抹不平的哀痛,眼角、唇边也有许多细纹,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沧桑许多,平静的眼底似乎无时无刻不透出愁苦。
这是个第一眼看去就会让人替他难过的人。
联想到他的身世,度蓝桦的心情难免有点复杂,“余棉,你知道我们今天叫你来做什么吗?”
余棉点头,“知道。”
他的平静有点可怕,不是令人心悸的可怕,而是……像一滩死水。
他站在那里,像极了一台已经终结所有使命的陈旧机器,之所以日复一日的活着,只是为了等待死亡。
度蓝桦见过太多直到临死一刻还在拼命狡辩的脓包,见过选择同归于尽的亡命之徒,同样也见过许多沉默认罪的人,但余棉身上蔓延的,却是死气。
诡异的带了点儿释然和欢愉的死气。
很矛盾,在这之前,他确实是想活着的,但同时却又不排斥死,甚至有点儿迫切。
“葛大壮?”
“是我杀的。”
“胡兴业?”
“也是我。”
“方秀林?”
“是我。”
“为什么?”
“他们只是因为想找乐子就糟蹋了一个小姑娘,还威胁她不许说出来,不然就要杀了她娘,还抢走了她的贴身衣物,说只要报官,他就反咬一口,说是小姑娘勾引在先……小姑娘熬不下去,自杀了。
过了几天,小姑娘的娘也自杀了。”
“他们三个,是约好的?”
“不,最初是葛大壮带着胡兴业趁夜爬进去,做了坏事后就那么大摇大摆从门口走出去,后来被与同学文会回来的方秀林发现端倪,进去后……又把小姑娘糟蹋了一遍……”
一问一答的对话在平静的室内响起,流畅无比。
审讯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完全算不上审讯,因为度蓝桦觉得这些话可能在余棉心里憋了太久,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出口,让他说出真相的出口。
度蓝桦下意识看了肖明成一眼,后者叹道:“身在衙门却知法犯法,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余棉的眼珠微微颤抖,但又很快恢复平静,“卑职辜负了大人厚望,只是……没得选。”
“司马通司马大人是个好官,”度蓝桦问道,“你既然查出这些,为什么不报案?”
余棉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卑职早就听闻度夫人大名,那么现在问夫人一句,若此案交给夫人,夫人可有把握一定将那几个杂碎绳之以法?”
度蓝桦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她没有把握。
在没有DNA检测的年代,“捉奸捉双”这样的话确实有其存在的理由。
斐斐没能在第一时间被人救下,又没有人证,哪怕事后报案,一旦胡兴业反咬一口,人证物证不足,真的很难定案。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判了,依据大禄朝律法,葛大壮和胡兴业也只需要入狱十年,然后在斐斐二十来岁风华正茂时,大大方方的出狱。
他们有可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但可能性更大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他们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轻飘飘说几句话,然后隔三差五去斐斐家附近晃一晃……一切美好就都能被摧毁。
人言可畏,只要他们努力污蔑,总会有人愿意抛弃真相,选择攻击那个无辜的可怜女孩子……
正因为余棉身在公门,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太清楚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又太明白即便成功之后,那几个人渣不死,斐斐便一日不得安宁,所以才会破釜沉舟,选择斩草除根。
余棉清楚一切后果,但却还是毅然决然的这样做了,甚至明知有人重翻旧案,自己随时都有暴露的可能,依然选择原地等待……
他不怕死,只是在等待一个真相,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还原真相的机会。
度蓝桦此刻的心情非常复杂,“你是怎么查到真相的?
还是斐斐一开始就知道坏人的身份?”
日落前的最后一点余辉从门窗斜斜照进来,橙红色的晚霞铺天盖地,轻柔地罩在余棉身上,像烧着了一团火,无声无息,却让人的眼睛灼热发痛。
身披“烈焰”的余棉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肖明成,声音平静缓慢,像个随时准备好赴死的勇士,“在这之前,恕卑职冒昧,但卑职真的太久没有跟人说话了,两位能拨冗赏光,听卑职说个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