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天生慕强,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当真钉在原地不动了。
肖明成失笑,倒背着手走过去,俯视着这个分明已经九岁,可身量却因为多年饥一顿饱一顿而过分瘦小的小子,“怎么,本官长的很吓人?”
猴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脑袋晃成拨浪鼓。
“那你跑什么?”
度蓝桦奇怪道。
猴儿抓了抓衣角,脚尖吭哧吭哧蹭着地面,又怯怯地仰头瞅了肖明成一眼,然后再低下头时,耳朵悄然红了一片。
哦?
度蓝桦挑了挑眉毛,也顺着他的视线将肖明成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忽然语出惊人,“他好看吧?”
肖明成猛烈地咳嗽起来。
猴儿的脸也红了,却还是很诚实的点头。
在他印象里,当官的要么挺着个大肚子,要么就跟前任司马大人一样,是白胡子老头儿,可这位?
他老觉得是不是神仙下凡?
就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身上跟带着仙气儿似的!他觉得自己不配跟这位大人说话。
度蓝桦笑着揉了揉猴儿的脑袋,“小色鬼。”
说着,又轻轻撞了撞肖明成,冲他挤眉弄眼的,“听见了吗,肖大人魅力无限呐。”
肖明成刚被猴儿的理由震了下,此时见度蓝桦又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不觉好气又好笑,只好顺着她道:“罢罢罢,花无百日红,我已过而立之年,能有几日好?”
度蓝桦笑得前仰后合,猴儿却是满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他们打的机锋。
度蓝桦笑够了之后,就双手按着肖明成的后背,直接把他推走了,“行了,红花先去休息吧,我这片绿叶跟小朋友谈谈心,等会儿再去找你。”
肖明成顺势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夫人莫要妄自菲薄,你这朵花的魅力不逊色于任何人,君不见高平那四个干将都快易主了么?”
度蓝桦跟着笑了一回,正色道:“什么时候高平易主才算我的本事。”
撬高平的墙角算啥啊,有本事就撬你肖大人的墙角啊!
两人笑闹几句,猴儿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心底隐隐生出一点羡慕和向往。
可这份羡慕和那点向往究竟源自何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送走肖明成后,度蓝桦才折回身来,直接拉着猴儿去了廊下垂花门边。
天气闷热,昨天傍晚就有人说要下雨了,可一直阴到现在还不见半个雨点,憋得池塘里的鱼都忍不住浮出水面大喘气,人在外头站一会儿就觉得受不了。
倒是那游廊下头,拐角和门边常有过堂风,荫凉里十分惬意。
“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猴儿红着脸甩开她的手,故意挺了挺瘦骨嶙峋的胸膛,“我,你不能随随便便拉男人的手!”
度蓝桦一怔,噗嗤笑出声,“行,男人,那大男人找我什么事儿?”
猴儿听出她口中的揶揄,微微有点羞恼,犹豫了下,决定还是抓紧时间说正事。
“你是不是可怜我?”
“啊?”
度蓝桦没想到他想说的竟然是这个,一时间愣住了,过了会儿才慢慢收敛笑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或者说,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可怜吗?
确实是可怜的,但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十分敏感,如果直接给出答案,说不定就会伤害他脆弱而幼小的自尊心。
猴儿盯着她看了会儿,半晌,沮丧地低下头,闷闷道:“我都听人说了,往常被拐卖的孩子在找到家人前都是送去善堂的,可你却把那六个孩子留在衙门,还,还特意让我照顾……”
原本他还对这份管吃管住给新衣裳穿的活儿满意得不得了,可无意中听人说起此事,心里又不得劲了。
他靠自己不也活了这么大么?
凭什么要别人可怜?
别人又凭什么来可怜他!
度蓝桦为他的聪慧感到吃惊,越发明白不能敷衍,于是很认真地解释说:“有那么一点点原因吧,不过更多地还是为那几个孩子着想。”
“真的?”
猴儿刷的抬起头。
一阵带着燥热的风吹过,带着他头上毛茸茸的几撮头发晃了晃,瞧着倒真有几分像小猴子。
“真的,”度蓝桦笑笑,像跟大人交流那样说道,“他们被拐来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来源也清楚,肖大人已经往当地官府送去文书,说不定现在已经有家人找了过来。
顺利的话,用不了几个月,这几个孩子就可以回到自己家了。
如果我这个时候将他们送到善堂,又要重新适应,只能加重他们的不安。”
那六个被解救的孩子明显带了点雏鸟情节,对当初第一个冲进去解救和安慰他们,并当场殴打人贩子的度蓝桦极其亲近和信赖,再次之就是林家良,若突然换了地方,恐怕短时间内适应不了。
既然如此,还不如再等等,直接把孩子们照顾到送还家长算了。
猴儿的眼睛亮了亮,不过这份亮光没能持续多久,他很快又开始了新的担忧,“那,那等他们回家了……”
说到家,他的神色都暗淡下来。
虽然他总嚷嚷着要家去找娘,但在衙门里住的这些日子,着实是他短暂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快乐。
没有人嫌弃他,还有人与自己说笑,给自己带好吃的……
度蓝桦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
这一回,这乳臭未干的男人并未逃开。
过了会儿,猴儿突然带着点鼻音问道:“夫人,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
其实他早就该猜到的。
那些被拐卖的孩子离家千百里,可家里人却始终牵挂,一旦有点线索就可以跋山涉水的沿着找过来……可他就在那里,家就在那里,如果娘有心要找,怎么可能还不回来?
以前他总心存侥幸,或许那也不过是长久以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借口,但是现在,连这点借口也没了。
猴儿低着头,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很快便有两滴晶莹的水滴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
度蓝桦叹了口气,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呢。
她轻轻抚摸着小朋友干瘦的脊背,“你想留在这里吗?”
猴儿拼命点头,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想。”
他不想走。
“那就留下。”
度蓝桦斩钉截铁道,“你也知道妞子姐姐吧?
她也是外头来的。”
她说这话本想给猴儿来点认同感,谁知小朋友哭得更大声了,“可,可我什么都不会!呜呜!”
还被小姐姐单手就挂在树上了!
度蓝桦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才几岁?
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你现在好好学本事,等以后长大了,没准儿也能像林捕头那样吃公家饭呢!”
“真的?”
猴儿仰起脸来看她,两只眼睛里蓄满泪花,眼底满是忐忑。
“真的。”
度蓝桦重重点了点头。
猴儿的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光亮,像两盏本已奄奄一息的灯火突然得了燃料,使劲翻腾了两下,股足了劲儿,重新燃烧起来。
************
第二天天不亮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好像天被捅了个窟窿,下得丧心病狂。
迟来的雨水终于冲走了连日来积攒的暑气,甚至还带了点凉意。
早起时大家就都加了一件薄外衣,度蓝桦在饭桌上说起猴儿的事,肖明成和肖知谨爷俩也都跟着唏嘘一回。
尤其是这两年随着年龄和学识增长,越发有点儿多愁善感的肖知谨更是眼睛红红道:“好可怜啊……”
早年他也是没有娘的孩子,晚上睡觉都会偷偷把枕巾哭湿了呢。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度蓝桦一眼,在对方看回来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但是现在,他有娘啦!
然而度蓝桦却诡异的陷入沉默,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很像在努力憋笑,以致于面容扭曲。
肖知谨正疑惑不解时,却听旁边夹菜的老父亲悠悠来了一句,“吃饭时就别冲着门口笑了,省得漏风闹肚子。”
漏风闹肚子……
漏风……
漏……
正处于换牙后期的肖知谨回过神来,一张小脸儿刷地爆红。
他哼哼几声,用力搅拌碗里的小米粥,小声嘟囔道:“好像父亲小时候没换过牙一样。”
肖明成斜眼瞅了瞅他,好像突然发现了逗孩子的乐趣,于是更加恶劣道:“换过,可惜你没瞧见。”
甜白瓷的勺子啪地落入碗中,肖知谨难以置信的望过去,嘴唇颤抖,几乎要喊一句无耻。
度蓝桦扭过头去吭哧吭哧笑了一回,这才努力板着脸回来维持正义,“行了行了,老肖你别瞎说了。”
又对肖知谨道:“别管他,你今天请了跟吴同知和赵通判家的公子一起作诗对不对?
虽然大雨倾盆,但依照他们的性子,想必不会爽约,我叫人给你们在花厅烧个暖炉去去湿气,再准备些点心可好?
要吃什么?”
吴云和赵立兴家中都有一个跟肖知谨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儿,见了几次后都觉得还不错,就经常凑在一起读书骑射。
肖知谨哀怨地瞪了自家父亲一眼,老实不客气地点了好几样,“要肉脯!红豆酥、绿豆酥,还有,哦,还有之前母亲给我吃的那个甜甜的什么奶油卷。
对了,”他忽然凶巴巴地看向肖明成,带着点儿炫耀道,“还要蛋黄酥!”
哼哼,他现在长大啦,早就看出父亲最喜欢吃蛋黄酥,但是偏死要面子不肯主动跟母亲说。
我就不同了,我可以随时要!
肖明成的身形似乎微微僵了下,不过马上就云淡风轻道:“今日大雨,想来外面琐事会少些,也好,稍后我去瞧瞧你们的诗会,亲自指点一回。”
说完,朝肖知谨露出来自老父亲的核善的微笑。
肖知谨:“……”
他不想加功课!
**********
又过了两天,眼见着七月的尾巴悄然溜走,八月都快到了,众人都觉得杨小水是不是真的死了时,他竟忽然出现!
第一个发现杨小水的正是巡街中的林家良和他的手下,一开始见从街口民宅区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恶臭的人,他们都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也没太在意。
谁知那乞丐扶着墙喘了会儿,抬头看见他们身上穿的公服后,竟潸然泪下!
“官爷,官爷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