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蕴低下目光,不再直视王信,缓缓以一种低沉之极的音调言道:“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强。并州这些名流子弟之中,你们王氏始终精英迭出。上一辈中太原双璧:王允王子师,王复王元清,横压所有世家一头,除了我家旁门的郭泰郭林宗之外,没有人能够仰视他们的锋芒。此辈之中,又有你王信王叔方横空出世,小小年纪就在京中受到幽州大儒卢植夸奖,天资聪颖,悟性非凡。叔方,我是真的以为你会顺顺利利的在我们并州诸大族的互相照应之下进位中枢,然后造福我们边地的。我们这些才能普通的子弟,只需按部就班把好自己的位置,待你在京中取得大权登高一呼,我们就自然轰然响应,祝你一挽朝廷颓势,然后重开边塞,再现拓土边疆,万国来朝的风采。”
“真的,这是我多年的梦想。那时候听到你在京中出事,我道你在令叔的护持下,一定能平安过的此劫,然后必会寻机继续那等大事,完成你当年对我许下的承诺。叔方,这几年我没有你的消息,但我也没有闲着,你看,我如今已经是校尉之职了,如果你像过去一样,某个时候想借兵马来行事,只需书信一封,即使千万里之远,我一定把这手下兵马给你带到。我郭蕴旁的没有什么本事,做这些牵马执镫之事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着说着郭蕴站起身来,状若癫狂:“我郭氏一门传到我的身上,尽是庸庸碌碌之辈,从小到大那么多大儒来教导我们兄弟,都说我们是愚木难雕,背起诗书来比那些书僮花匠之辈都有所不如。对了,我没有和你说过吧!小时候有一个在老师面前抢着和我背书的书僮,我忍无可忍亲手掐死了他,就因为他让我感受到了屈辱,极端的屈辱!而我呢,从来不敢和你这样的天才相比,你才华比我好,家世比我高,我心甘情愿做你的配角。只愿能够跟随你的脚步,在煌煌汉史上或许能够留下那么一点脚印:某年某月,太原郭氏子弟郭蕴跟随大将军王信北征,勒马弹汉山。那样我以这中人之姿做出的这些努力也不算白费,我也能够达成光大我郭氏一门,不负我郭氏历代列祖列宗的企望了。这样的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郭蕴踱步走了两步,又扭过头看着王信:“我真的没想到,我这样的中人都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理想和野心。可你这样的从小被称为天才的人却要半途而废了。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啊!你这样的脆弱的意志!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相信你,才会把我的道路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个废物!”
王信低头无言以对,片刻后,王信抬起头来直视着郭蕴道:“郭兄,我那时却是少不更事,说些大话来彰显自己。我对不起你。但是眼下朝政混乱,我实在不愿意借家族之力再插入一脚,拿家族的命运来赌这一局。那样只会让朝廷政局变得更加混乱。我现在就想:既然朝廷管不得边疆,我等便自己管自己,把我们治下并州的百姓的生活照顾好,把边关的安危保护好,这便是我现在能做的极限了!”
“哦?保护?哼!”郭蕴一声不屑的轻笑:“这便是你眼下的志向了么?你确定你能守好这边关么?”
王信表情有些气愤:“郭兄莫要过分了,即便是我王信不行,我家叔王复王元清,乃当年元礼公门下名士。才华横溢,韬略娴熟,他今日来镇守这雁门雄关,又会有何疏漏?”
“呵呵!”郭蕴又轻笑了两声,转眼间眼神一转,又换了一副脸孔也似,笑着说:“既是王复元清公镇守,自是万无一失,只是王信兄眼下口口声声说要造福边疆百姓,以这区区军侯之职,又有什么能耐去造福桑梓呢?”
王信看郭蕴神色好转,也舒缓了神经:“这也只是家叔不愿过快提拔于我,以免造成同僚相忌,对我以后仕途更为不好,这才在军侯职位上压了我两年。今次鲜卑入寇,只要边关无恙,必会获得大把功劳,想来提拔之日不会远了。”
郭蕴认真看着王信:“既是如此,我就先在这厢为贤弟道贺了。”话到最后几个字,竟显出一股萧瑟滋味来。
王信看情形好转,忙把一旁吕布拉了过来,对郭蕴介绍道:“说起这次大战,却有一个人要说于你认识。”说罢指着吕布道:“这位是吕布吕奉先,乃是关外五原郡人。这次鲜卑入寇,他屡立功劳,几番生死大战,俱都力挽狂澜,被我雁门关人称为飞将吕奉先。现因军功被封为我雁门关左营斥候曲军侯。乃是我边关第一猛将,骁勇无敌。”
郭蕴转头看着吕布笑着答道:“奉先身材魁梧,一看就是无双猛将,却不想有如此多的功劳。我这王信贤弟一向以来眼高于顶,可是很少赞许人的,奉先能得他如此赞誉,必是有过人之处。”
吕布忙连声谦让:“不敢不敢,都是谬赞。布不过一介武夫,侥幸得了些功劳,其实更多的是王复王雁门多方看重,方才有如此功劳地位,如何能与两位名门高士相提并论。”
郭蕴听得此言,心中暗自期许:“这吕布果然伶俐,只是无双猛将这成色却不知道有几分真?”
王信一旁也是头一次看见吕布有这等婉转妩媚时候,直惊的目瞪口呆,不由得心中为吕布的进步感慨万分,几时这等猛将兄也要学的这样放下身段了,他才不信吕布对世家高门有什么赞叹崇敬心理,但这时吕布却能在旁看出郭蕴极深的门第观念而屈身相和,实在是进步非小。
但更多的是王信为吕布感到悲哀。
郭蕴表面上对吕布客气非常,其实内心里恐怕看不上吕布几分。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与王信叔侄毕竟有所不同。王复者人生大起大落、历经波折,几度由死入生,早看淡了许多所谓的世家风范;王信者本是顺风顺水,但毕竟有一番风雨,又曾经颓废非常,也早放下那些门第之见。但郭蕴不同,他就是那种标准的世家子,这些人从小到大混迹在一个圈子中,无论生活娱乐事业等等诸般事物都依赖于这个士族圈子,自是眼光就有所局限,看不到很多本应该看到的东西。
其实说起来圈子这种东西,其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束缚。或许你在进入一个圈子的时候,是为了贪图它的便利,在很多事情上它都能够给与你很多优惠,让你的很多事情进行的更加顺利,但给予这些优惠的同时它也为你制定了很多规则。但就这样,这些圈子一天天侵入你的生活,深入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渐渐地你会发现有一天除了这些圈子给与你的便利和规则,你再也不能接受其他的圈子的规则。而且即使你对这些东西厌倦之极,想要改变自己的圈子,你也会发现你已经失去了对抗这些规则的能力和意志,从而不得不在一个圈子里沉沦下去。
跳出一个圈子,就跳出了一个固定的思维模式,从而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王复王信这等人便是如此,因为某种际遇,从那个圈子里跳了出来,从此海阔天空。不仅能利用士族给予的种种便利,也能抛弃士族那种固步自封,因循守旧,从而有了一番大格局。如此这等的有利改变又怎能被郭蕴这种人所理解。
所以,在这个时候,郭蕴一边与吕布客气,一边并不把吕布放在眼里。而在吕布看来,这等人这等事又见得太多,实在不值一顾,自是双方互相做作一番,彼此敷衍了事。郭蕴也绝不会想到,像吕布这样一个人在今后会带给他多大的麻烦,会给他怎样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