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区长睡了一会。之后,韦敬对他的访谈才正式开始。
他对何野确实知道得很多,也提供了许多珍贵的资料和线索。
包书记躺在一张躺椅上,旁边有张凳子,凳子上有杯清茶。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弹在地上。说起过去的事,包区长的思想特别丰富,不需要提问,许多内容自然而然地就流淌出来。
过去在他的头脑里永远很精彩、很生动。
他说:如果我不是年轻时跟着何野,我到今天还是一个木匠,或一个别的什么手艺人,打棺材,扎花圈。他到我家里,看我灵动,就指着我说,跟我干,跟我走!……何野,我跟他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革命。江北江南,这一块小地方,我们到处都跑遍了。……前年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跟他一道,提着一个包,包里是十万块钱。我们一直往南跑,跑到了广西的十万大山,后来,我们走散了,我一个人在全中国瞎走,从汉口绕回来。他一个人也在在中国瞎走,从福州绕回来。我们两个谁也遇不到谁。路上,我渴了,就趴在一个水凼里,喝几口。……那么一个怪梦,把我累得满头大汗。天亮醒来,我喝了一盏子冷水。……打仗,当年打仗,我们不是正规军,是地方游击,那时,我们真的比哪个都艰苦,……整天跑,放一枪就跑,杀几个人就跑!……只要你贪一分钟的瞌睡,多喝一小口稀饭,小命就送阎王老子那里去了。……何野,命算大的了。我家在开城。遇到个急事,我还能到老家去避一段,我那里也有一个女人。可何野不,你家三爹爹,他从不回家,跟古时英雄一样,出了门就不回家。我在他身边,从没有听他口上说过要回去。他的事情多,要管的事多,分不开身,这是一个原因。一个人有能力,就要多干事。人活着,总是找事做,反过来,事也找人。你是一个干事的人,就有许多事情要你干。何野,他是一个干事的料。还有一个原因,你们韦家,真是怪事,自己家里人在一起,总是处不好,不让他回去,说他长得丑,又凶!当初他走,是被吊着打了许多天,放下来让他滚出家门,永不回家的。所以,他有家难回。不过也好,他是干革命的料。像我这样的人,天生是跑腿的。他才是当大官的!……何野的脚底板上,有好几十个鸡眼。我小时在开城学过挖鸡眼,他的鸡眼一疼起来就钻心,我就给他挖。每到一个地方,我就给他挖。自从我给他挖过鸡眼以后,他就再也离不开我了,到哪里都带着我。……哈哈,哈,我一直跟在真何野后面!当然,后来又出现了一个何野,那个人,是替身,我没跟过。那个人后来顶替他,做官做上去了,你家的这个,后来,不做官了……这个……就是真相。不过,我难过啊……
……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突然,包书记说:我抽烟抽醉了。
他摆摆手,拒绝了韦敬为他新点燃的一支香烟。包书记躺椅旁边的地下全是烟头。
韦敬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了,外面黑下来了,食堂师傅来喊吃饭。包书记说,我不吃,我难过,我累了。他对韦敬说:就讲这么多吧,以后我想到了什么,再告诉你。
说着,包书记就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
韦敬低头在整理口述。屋子里静得很。
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包书记忽然一翘翘起来,问韦敬:韦敬,你今年多大了?
韦敬正在埋头书写,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笔和本子,迟疑地说:我今年三十七。
包书记又松下后背,躺下去。
沉默了约有五分钟,包书记说:你要是四十七了,我还会跟你讲一些事的。……再过十年吧,那时,我应该还没死。……我是对得住你家三爹爹的,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我就是到死,也不会讲他坏话的。……我对你父亲,也是很关照的,他解放初跟我,就像我解放前跟着你家三爹爹一样。……你如果在瓶底待下来,我,也会栽培你的,偏你又跑到了县上。……我老了,但我对你家三爹爹是很佩服的,我是他手下的鬼!你要不是我打电话,你在河北,已经被逮捕了。
晚上,韦敬回到自己的家里。他要在我爷爷这里,再获得一些关于何野的口述资料。
可爷爷不愿回答关于何野的事情。他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事情地方志上可以避开不写,有些事情,说出去也是不光彩的,随人家去瞎猜去吧!柳红忠他对这件事情也不晓得个卵子!他大大是讨饭村唱门歌子的,他晓得个什么鸡巴东西?
韦敬说,但我们不能欺骗历史,做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