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打整编女真各部为猛安谋克的举措,在历史上只是一笔而已,从表面上看来,这也不过是照旧沿用了女真人原有的部落组织,稍稍条理化而已。然而身处这个时代,又能够从各种情报中把握辽东全局的人,方能看出其重大的意义来:正是通过这一举措,一盘散沙的女真人头一次达到了国家级的组织高度,而完颜部也才彻底从一个普通女真部落,一跃而成为女真国家的领导家族。
“既是这般,料想那阿骨打忙于内事,不暇外顾,正是我等举事的大好时机。”陈规熟读兵书,饶有韬略,加上之前在参议司的战略推演经历,迅即便认清了目下的局势,当即站起,向郭药师道:“郭大人,某过海之时,已领了我家相公之令,说道辽政虽乱,然而与大宋仍旧有盟好,倘若我大宋先坏了盟约,恐坏了信义,师出无名。今权且请郭大人首倡起事,建立辽东常胜军,以号召诸部,扩张势力,徐图进取,要者乃是结好东京道各部,尤其是那曷苏馆熟女真诸族,以分女真之势,助我大宋收复燕云。大事成就之后,少不得还你郭大人一场大大的富贵。”
郭药师心里原也盘算此事,眼见取得苏复二州之后,花荣等人部众实力不下于他本部,装备精良则犹有过之,更有中原运来的犀利火器相助,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现在海道完全打通,大宋的增援可以源源不绝地送来此间,对他的地位更是极大地威胁。别地不说。单单那五千黑风营,一看就是百战精兵,高强对辽东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了。
如今听见陈规说,这辽东仍旧以他为首,大宋不管来了再多的人马,也还得仰仗他地旗号行事,郭药师心下登时大喜。要知道这样一来,大宋势必会给予他更多的支持。帮助他扩大势力,即便当中会夹杂进来许多宋人,亦无妨他自己的地位上升。若果真大事得成,自己举辽东之力助大宋占据燕云,料想裂土封侯亦不在话下矣。
想到这,郭药师忙应道:“往年灾荒时艰,都是仰仗高相公全活我部族人,今有用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全凭相公和陈大人指挥便是。”
陈规看郭药师面上全是一片赤诚感激,眼神却有些闪烁。心下暗自惕醒:衙内来时曾说,郭药师生长辽东。对我大宋并无甚忠心可言,全仗着权谋手腕来驾驭着,一刻也不能轻忽了。如今看来,衙内慧眼,果然不错,此人迥非善类,虽未必坏事,可也不能给他什么弄鬼的机会。便即笑应了,客套几句,又道:“相公又道,在昔于盖州设港,都是我大宋人相帮行事,如今既占了苏复等州,辽东数十万兵民对这海道仰赖极重,因此港口诸事不得轻慢。如今随船有武统制精兵五千,复有李统领水师三千,将佐数十员,干办百余员,以此处置港口庶务,谅必万无一失,因此要请郭大人将旅顺一地分拨出来,作港口之用,诸般措置,一一商议着细办。”
郭药师听了,也不意外,对于大宋人来说,这港口就是他们的生命线,万一辽东事不可为,这也是最后的退路,自然要牢牢抓在手里,因此要全用宋兵驻扎。便连声道:“使得,使得!如今我辽东常胜军无百日之粮,如待哺之婴儿,正盼着港口早日开运,如此极好。”
跟着便说屯田事,出乎陈规意料,郭药师却提出了一个令他事先没有预料地问题:“陈大人,这屯田一事,自是势所必然,终不成这里数十万兵民,都仰赖中原供给?只是一桩,女真、契丹等部,部民多有不识稼者,然而却非不必给田,盖此等部民自来亦有农事,却多是掳掠些奴婢来种,故而将土地亦看的甚重。今若给田屯田,将彼等排除在外,恐有不当。”
陈规望望花荣,后者也点头称是,他便皱起眉头来。倒不是说田地不够分,辽东连年大灾,那些老老实实种田的人多半都活不下去了,这里又不象中原那样,土地掌握在大地主的手中,满目田野要分就分,有什么为难?难却难在种田的方式上。
在当时的中原,已经普遍施行了土地自由买卖和租佃耕种制度。这种制度成功地实现了土地的财产化,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实际的农业生产者与土地地紧密结合,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无疑是一种先进的生产方式,比之秦汉时的原始自耕农、魏晋时地门阀部曲,宋代中原农民在人身上基本自由,地位有了极大的提升,生产积极性也高了许多。
陈规所谓地屯田,实际上是参照了当时大宋在西北所施行的制度,以田地来招集乡兵强人,一方面是足食足兵,另一方面也加强了这些乡兵的归属感,逐渐将这些本不是汉民族的人们转化为大宋治下的顺民和强兵。经过西北百余年的实践,证明了这一套制度乃是行之有效的,若再辅以建立汉学、招收各部大人子弟入学和作汉官等等措施,假以时日,汉文化的强大侵染力便能够逐渐将这些异族给同化掉。
辽东各族本是契丹臣民,就算契丹失政,这些人不再作辽民了,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投向大宋。因此陈规献计屯田,不单单是为眼前计,更是作了百代千秋的长远打算。但是这么作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制度上必须整齐划一,同一块区域内不能分了彼此,这样才便于治下人民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
若是如郭药师所言,要给那些驱使奴婢耕种的契丹和女真人也分配土地,参与屯田,这就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于那些被驱使的奴婢,该采取什么态度?对于这些土地上地财富和人力。又该用什么名义和制度去征收?
“因人制宜。因地制宜,说得容易啊……”陈规心中一叹,知道这个问题若是解决不好。很可能就会危及到辽东大计,只得向郭药师及众人道:“诸位大人,如今这屯田之计,乃是计口授田,每战士一名,可获分田地八十亩。战马一匹,可分田地四十亩,能耕种五年者便按照律令订立田契,以为永业。似此,则流民可集,人心能齐,证诸我大宋西北推行百年之功,可保其效。然而那些驱使奴婢耕种者。这田要如何授法?须知这奴婢乃是各人私产,即便是官府也无权过问了。万一奴婢不足,田地抛荒,我这里征用人力物力时。却都是按着田地来征,岂不是轻重不均。徒惹怨怪?”这还只说了税赋依据不同地问题,若是再考虑到那些自耕农和农奴们的法律地位问题,由此带来的行政和执法问题,林林总总,光是想想就叫人头大如斗了。
大忭为人沉静寡言,自打进。一直不发一言,此时却忽然道:“陈大人言之有>一桩要紧,既然相公属意我等招谕曷苏馆路女真诸族,彼等都是用奴婢耕种地,大人甲士不事农桑。若知我这里不许驱使奴婢,必然往投其本族女真,则高相公大计不免落空。”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料不到大忭不发则已,一发便点中了一个要紧的问题:生女真和熟女真,二者本是同族,先天上就占有优势了,要想招诱他们来投奔,势必要给以更好的待遇。如果屯田制度上不能给其提供便利,那不就等于将这些人又向完颜阿骨打地手里重重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