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燕京全城戒严,凡无故出门及登城者皆斩。此石,虽然他官居北面林牙,其实并无权干涉燕京的政事,但当此非常时期,他手里又抓着燕京城里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旁人皆无力与抗。而自李处温、左企弓以下的燕京官吏悉数被软禁到了大内城中,亦使得耶律大石得以为所欲为——为免物议,他是请动了辽国镇守燕京的最高长官,秦晋国王耶律淳的王妃萧德妃,以耶律淳的名义发号施令,其下的小吏和土兵等亦不知高低,只得依从。
耶律大石四城巡查一番,待回到大内城中时,已是天交二鼓。以他部兵五千之众,要想控扼如燕京这么大的城市,实是力有不逮,因此矫制以号令全城乃是逼不得已,饶是这般,用以把守外城各处城门及要点,已经用去他手头一半的兵马,其余一半则置于大内皇城之中,一方面居中策应,一方面也是存了退守之心。
他摘下兜鍪,坐在虎皮交椅上,蓦地一股难以抗拒的疲累浮上心头来,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昨日一战,可谓是将山前各州几乎全部的兵力都孤注一掷,虽然殚精竭虑,将河水、浮桥、大风等等因素悉数借用,却依旧是大败而回,萧干一军至今不见踪影,莫非果真如宋军所言,竟是全军覆没了?
正在心烦意乱,人报左企弓求见,耶律大石精神一振,忙命请了进来。二人厮见毕。耶律大石先道了一声谢:“前日多承左公筹谋,示以天时大风之机,令我师得以乘虚邀击南军,虽然不克建功,亦是非战之罪,左公谋算实令某家心服。今夜求见,不知有何见教?”
高强若是听到了这句话,定要跳起来骂娘。这左企弓实是心毒。耶律大石之所以能乘风突袭。竟是受了他的指点!怪道耶律大石和萧干俱都长居塞外,却能如此精准地把握燕地地天时和水土,背后原来是有左企弓这样的老地头蛇作怪。
左企弓淡淡一笑,也不以为意,却道:“时势日非,如今南军大举近城,方遣使招谕。如若不开城纳款时,必定要大举攻城。燕京城池广大,四面受敌,以林牙五千之兵,恐防御不易,未审林牙可有何破敌之策?”
耶律大石连连摇头,愁眉不展:“左公所言极是,这燕京城开八门。周广三十六里。若要防得严密时,非三万兵不可。如今不但兵力不足,守具亦无足称。南军若要强攻时,某亦是无法可想,只得尽力死战以报我大辽罢了。”说话间,望见左企弓脸上神色淡定,蓦地想起此老大有韬略,深夜前来亦必是有所为,忙问道:“左公可有以教我?”
左企弓摇头苦笑道:“老夫哪里有什么妙计?此来只为告知林牙,若仍旧如此守城时,倒不如来日遣使与南使约定献城,只求他许可城中契丹人自行北上出塞而去,庶几可为大辽保存几分元气……”
话犹未了,耶律大石拂袖而起,不悦道:“焉有是理?我大辽雄长北地者,多得燕地汉人之力,赋税则燕为首,兵马则燕为壮,形势则燕为固,此处虽曰汉家旧地,其实亦我契丹国本也!一旦弃之与人,南面藩篱尽失,纵使日后能荡平女真,又何以抵挡南朝之兵?左公休要误我!”
他站起身来,就要送客,却见左企弓端坐不动,面带微笑,心中大惑不解,忽然若有所悟,复又坐下,问道:“左公此言,莫非尚有守城之计,却是某家一时不察?”
左企弓点头笑道:“我道林牙迥非常人,信然也!欲守燕京,须用燕人,如今林牙以区区五千之兵把守八门及壁上,如何能顾得首尾周全?以老夫之意,林牙当信用燕人如故,推心置腹相待,自率亲军退守大内皇城,而置精兵与城中策应四方,复出府库余财以招募燕民为兵,激赏士卒。这燕京城中虽然汉人居多,然契丹奚人亦不下数万之众,倘能得其死力,守城不难,况且我燕民入辽二百年矣,初未曾为宋民,久闻南朝刻剥百姓之法具备,燕地汉人岂能甘心束手为宋臣?纵使不如契丹之人效死,亦不当反去相助南朝也!老夫此来,便是要说这几句言语,用与不用,只在林牙一念。”
说罢起身就走,耶律大石手快一把拉住,忙不迭地告罪,又问道:“左公金玉之言,我岂不知?奈何南朝善用细作,这满城汉人,焉知有几人已经暗中与那南朝通款!某非不欲用燕人守城,实乃不知几人可信,几人可杀也!”
左企弓见说,复笑道:“林牙何其不思也!燕人方欲北向,若是知林牙本
燕人时,倒敢生了异心,却去心向南朝;若是林牙推燕人共守燕京城时,只怕倒还得其死力。他人不敢妄言,如老夫家中子弟百余人,皆可与林牙相率而守。再有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燕地之臣,虽云汉人,皆世代仕辽,深荷国家重恩,又读圣贤之书,岂有临难芶免之理?此辈皆赤心之人,敢请林牙不避嫌疑,委以重任,则不胜之喜,国家之庆也。”
耶律大石见说,甚是喜慰,大叹吾道不孤矣!即刻命人将左企弓所言诸人放出大内,自己一个个赔罪,又慷慨陈词,称说为国家效忠之心,左企弓以下诸人皆感佩不已,声言愿附骥尾。这群人都是燕地生长的官吏,不特民情谙熟,政务城防亦远较耶律大石这外来人熟悉,当时计点城中,共得粮八万石,兵器甲仗可供二万兵之用,只是守城器具未足,众官忙调集坊市工匠监工打造,有材料不足者。左企弓更是率先将自己家宅给拆掉。将那木料来佐助军用。这般深夜急赶,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耶律大石看在眼里,实是为之感奋不已,一面又向众燕京官属谢罪,一面命人将仍旧在押地燕京余官悉数放出,哪知左企弓却加以阻止。说道人心难测。自非心怀忠义之人。不可轻信,而今既可用城中燕人。亦不须多用官吏守城。
耶律大石听闻。更是感佩不已。连称左公金玉之言,谋虑深远,实乃国家栋梁。
这燕京城里半夜闹腾地厉害。陈规与秦桧虽在四方馆中,却也知觉了,那秦桧不知底细,还道是城中变乱,想想身边一个武夫也无。只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两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馆驿内团团乱转。
等到了天明。馆中差役依旧趋奉不止。秦桧吃饱喝足,心中稍定,便扯着陈规商议。这城中究竟生了什么事端。陈规与他一同居于馆驿之中,又哪里知道许多?只是既然已经到了此间,多想也是无益,仗着身后大军。想来这些契丹人也不敢为难自己二人。
秦桧听得有理。心中渐定。俩人正说间,忽有馆伴张觉相随南京三司使左企弓前来,携着昨日索去的书榜。并有诸般绮罗锦祅银绢等物,道是相赠发遣使人之物,招谕书榜则不敢轻受,须待辽主自有旨意至后,方可交割城池。陈规愕然相对,摇头道:“许大燕京,锦绣一般城池,不意贵国君臣不惜如此!如若执迷不悟,来日我家大军攻城,不免玉石俱焚,诸公非特有负贵主,亦何颜以对燕京父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