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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专利还是实用性新型专利?”

黄立工开始感觉到问题的压力了,“我们的技术团队在算法方面是国内最强的,所以,这个阶段的专利主要集中在算法上。”

算法是实用性专利,属于软件著作权。说到这儿,他脑海里浮现出刘睿阳带领团队在钻研的画面。他之前批的那笔研发经费给刘睿阳,是咬着牙批的,占用了供货商的资金。他认同刘睿阳和他说过的,要想在工业机器人有所创新斩获,最便捷途径就是攻克控制系统,在于算法。

刘睿阳把跟从魏才圣实验室研究多年的工业机器人控制器开发项目申报了863计划,即国家科技部国家高技术发展研究计划,获得了参与资格,并把项目的实施落在了睿立科技……当初,刘睿阳带着这些尚在研发阶段的技术进驻公司,黄立工真实想法只是装装门面,睿立科技好歹也是一个具有原创精神的公司,并不是满大街挂着“科技”两个字的皮包公司,跑客户时候好有吹牛的资本——直至天使轮融资能够拿到一大笔钱,这些非正规军的个人天使投资人,竟然对这些国家级科研项目燃起崇拜,当作是荣誉,转身出去和别的土老板吹牛,我投了个国家级的高新技术。他意识到,这些可不只是光耀门面的荣誉,背后也许存在着巨大的商机。自然,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写进了bp里。

这么大的字,这么醒目的表述,有图有真相,难道他们看不到?黄立工在心里暗自嘀咕。

“本体是自主生产的?”

“是的,自我生产。”

“伺服电机呢?”

“合作商。”

“减速机呢?”

“合作商。据我所知,国内企业都是外部采购的。”黄立工回答的很快,一股焦虑隐隐自内往外侵蚀。

“也就是说,鲲鹏工业机器人除了系统集成的算法外,其他核心部件都是合作商供货?”

“是的。”黄立工再不情愿,也只能这么回答。他额头上已经出汗了,屋里似乎变得好闷热。前面的路演不少,也碰到过刁钻的投资人,但眼前这位委实有点可怕。这个小矮个其貌不扬,声音扁平,搁在哪里都不会引起人注意,没想到却是个审问高手。他只问有明确答案的问题,不管你如何含糊、绕弯、用漂亮言辞答非所问,他总是不动声色,硬邦邦地拽回到原先的问题上,确认、追问,让你自己一步步走到圈套的中央。

不会是从监狱系统出来的吧,黄立工竟然闪过这个念头。不,不能就这么就范,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紧张。

“这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这么干的。”黄立工反问对方一句。他急着还击,挽回些局面,已经顾不上措辞了。很多时候,猛攻只是为了掩盖脆弱的撤退。

是的,大家都这么干的。往大里说,没有一家企业能够通吃,都在工业协作的大网中,专业分工越来越细,这是国际大趋势,也是产业全球化的精髓所在。往现实里说,创业一事,行之惟艰,他们这些干工业机器人,什么事情没干过?!倒卖二手进口机器人,很快发现就是个超市生意;拷贝国产机器人,很快发现大部分国产机器人几乎是一点拷贝价值都没有;转而拆解进口机器人,模仿着做自主设计,委托加工,自行组装……大部分工业企业是这么走过来的。华为在电信行业是这么走过来的,不也走出来了吗?!

矮个儿投资人看着黄立工,静静听着他说完,没接话茬,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笔扔到密密麻麻写着文字的本子上,身体往靠椅上一靠,双手一摊,左右看了看同事,最后看着朱易明。他平淡的说,“我问完了。”

黄立工背后一片冷汗。小矮个的问题都很简单,甚至是非常小儿科,但是实际上,恰恰是这些问题直接把鲲鹏机器人的遮羞布拉下,把睿立科技的隐忧赤裸裸的亮在众人眼前。鲲鹏工业机器人究竟有多少自主创新的东西?

黄立工后来甚至有点感激这个矮个儿投资人,让他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因为这是天问,也是睿立科技永远要面对、永远要自省的问题,也将决定鲲鹏机器人能走多远,能多深地介入到必然到来的中国工业自动化进程中。如果不改变,鲲鹏机器人达不到“智造”水准。如果说之前,鲲鹏机器人获得一些订单,也赢得一些名声,被同行恭维叫好,抛开这些华丽的袍子,就本质而言,还是来料加工,一个组装工厂而已。刘睿阳团队提供的核心算法,还有携手导师从实验室带过来的国家级科研项目,尚且有竞争力,除此之外,鲲鹏机器人还有什么?跟众多中国制造工厂有何区别?而这些,是他想要的吗?跟父辈们又有何区别?

仔细想想,之前见过不同的投资人,在路演的时候,他们正面、侧面问过类似的问题。当时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并且认为自己的回答滴水不漏,轻车熟路。不过,当眼前这个小矮个投资人以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带有嘲弄的神情,简单粗暴地和他一来一往,一问一答,这些没啥技术含量,也没啥深度的问题,这些熟悉到都能形成标准答案,让客服话术回答的问题,却像一记闷棍,让他回过神来,重新看到那些早被忽略了的东西。

黄立工勉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样子,毕竟还在人家的场里。

“我来向黄总提几个问题吧。”朱易明开口了。黄立工的神色变化被他收在眼里。“听说你们之前卖过二手机器人?”

“没错,卖过二手机器人,不过不是专业卖家。”黄立工强调说。他不是太愿意提及这段往事,倒不是觉得丢脸,而是当年卖二手日本焊接机器人的经历差点成为他的一个心理阴影。“是我们摸索市场的一个切入口。”

“后来突然转型做自有品牌?”

“不是突然,我们一开始就要做自己的机器人,是按照既定的方案和计划推进。”黄立工泰然自若的说。其实,差点给朱易明说中了,卖二手机器人这个业务确实是陡然中止的。是魏才圣喊停的。那时候,黄立工和刘睿阳、张文峰拜访魏才圣教授。刚坐下来,几人就开始争吵,继续已经进行过多次的讨论,走拥护者众的“贸工技”,还是走华为的“技工贸”之路。张文峰是赚快钱的主,卖二手机器人短期内挣到了一些,自然想继续。黄立工支持他,说法是在中国,得用市场空间换技术时间。刘睿阳坚持华为路线,争执不下之时,魏才圣表态。这个又硬又倔的老头直接叫停二手机器人倒卖业务,撂下一句话,如果你们搞贸易赚快钱,我不反对,但是我们这些蹲实验室的老家伙真的不懂,就不参与啦。

黄立工尝到过以魏教授团队研发技术来融资的甜头,怎么会可能信手放弃他们?这一次的路线之争就因魏才圣的仲裁而告终。

“我们要让所有的中小企业用得上工业机器人。”黄立工说,“二手机器人需要开机费、维修费、零部件更新费,虽然比新购进口机器人便宜,但绝对比国产机器人贵很多。这是我国中小企业难以接受的。”

“所以,你们推动低价策略,宁可赔本赚吆喝?”

黄立工条件反射似,当即反驳,“是赚吆喝,但不赔本。机器人需要大量的应用测试,我把价格降下来,既能让更多中小企业用上,又能获得大量的场景差异化应用经验和测试数据,怎么看都是个赚钱买卖!”

朱易明一拍桌子,大声说好。小矮个微微点头。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朱易明。今天这个会议基调有点古怪,前面一阵暴风骤雨地审问黄立工,这会基金老大却又拍桌叫好。朱易明是这只基金的管理合伙人,也就是基金老大。他一叫好,黄立工情绪也稍有些振奋。

“我们很重视睿立科技,从今天的接待阵容你也看得出来。”朱易明指着他左右两边的同事们,以示所言非虚。他们在广泛接触这个行业的时候,经常听到鲲鹏机器人的名字。后来才知道,搞这个企业的是一群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你们搞的低价策略,我知道报表上肯定不太好看,不说没利润吧,至少是利润微薄。而且还吞食了现金流——我相信很多人认为这种做法无异于自杀。制造业不同于互联网行业,靠烧钱可烧不出来。但是,我认同你们这股张狂劲儿。你,还有你们团队,很有感染力,我相信你们会把国产品牌插上中小企业的阵地。

话说到这,黄立工明白是结束的意思,不过他同时也被燃起了豪气。这是第一次听到外界正面肯定他的低价策略,虽然是有条件的、保留的肯定。

他合上电脑,起身。

朱易明送他到电梯口。握手告别时,朱易明说,“老弟,低价策略是一手好棋,只是你有点着急,早了点。你应该在产业链中找到突破点,也许还有换道超车的机会。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这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企业,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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