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可以?”
“你觉得呢?”刘睿阳反问。他自己清楚,对于销售方面的判断,黄立工和刘斐要比他可靠多了。“我只能说,至少他有那个心气。”
“你对李佳还真厚爱,跟你的小兄弟似的。”黄立工嘿嘿的笑,“你原来不是想把他培养成你的副手吗?!真去负责业务,对他是好事,但有谁能顶上来吗?”
“我希望他能挣到安身立命的钱。”刘睿阳说,“我希望他能带着一小波弟兄挣到钱。”他转过头,看着黄立工,字斟句酌地说,“老黄,你有没有想过,底下这帮人不是要和我们比。他们收入不高,但是公司老总拿的也很少,这只是堵住他们的嘴。他们是要和他们的同学、朋友比,和他们的生活比。如果有工程师在我们这里挣到足够的钱,你还担心没有更好的工程师来投奔吗?!”
“听你的,就这么办!”黄立工当即做出决定。他端详着刘睿阳,咧开嘴笑,拍着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行。”
刘睿阳笑着说,“别高兴太早哦。”
这个笑容有点让黄立工发毛,他隐隐觉得有点不详,忽然反应过来,刘睿阳对他的激进猛冲一向不以为然,唧唧歪歪的,当场就翻盘,今天委实太过爽快。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刘睿阳说,“起来走走吧。”
“行吗?”黄立工的关切盖住了忐忑。刘睿阳站起身,缓步沿着江边走。黄立工不大情愿地站起身,跟上去。
“是不是挑战很大?”他先发制人。
“嗯。”刘睿阳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的挑战有多大,但是心里也很清楚,这是必须去面对的挑战。企业也好,产业也好,看似繁荣的停滞期,往往需要技术上的飞跃,才能实现下一轮的蓬勃发展。“我们在技术上,也开始到瓶颈期了。你的开放战略,不只对市场有意义,对技术也很有价值。我们也需要丰富的生产场景。”
“什么瓶颈?”黄立工问。研发和生产是相互成就的,技术上的优化和进化,必须在实际生产中去迭代、检验。如果生产不够大量,不够丰富,应用场景不够,技术也会慢慢封闭乃至停滞。但是,刘睿阳说的是瓶颈。
“你要搞产业开放协作,对我的希望和要求是什么?”
黄立工挠了挠头,脑中闪过刘睿阳平素说话缜密而斟酌的模样,想着怎么措辞。
“是不是成本要尽量低,质量还要足够好,足够稳定?”
黄立工苦笑,这个刘睿阳,怎么这会说话倒是简单直白起来。他点了点头。
刘睿阳停下脚步,沉思着说,“这几年和你一起创业,才深深明白了,每家制造企业,都是中国制造业的缩影。”他凝视着对岸灯火,长长地呼吸,像是看着过去几年中在幽暗中探索的岁月。“中国制造业要走的路,每家企业都会走上一遍。所有的挑战,一样不落。每家制造企业的命运,也就是中国制造业的命运。”
两人沉默了一会,听到江水轻轻拍着岸边的声音。
“我们所有迎接过挑战的父辈们,所有现在仍在坚持着的制造业同行,我很尊敬他们。”刘睿阳几乎是苦笑着说,“我知道这种挑战有多艰巨,这种压力有多让人绝望。”
“但也会让你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对不对?”黄立工瞬时想起汪自强,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从来没有过哪个时期,我们这样普通的创业者,会和国家同一个呼吸,同一个命运。”
刘睿阳把手搭在黄立工肩上,也用力地点点头。
“说回我们。我们遇上的困境,也是中国工业机器人的困境。我们的核心、立足点……”
“你的算法!”黄立工接过话头。创业之始,他们讨论过很多遍,算法是鲲鹏的起家基础,市场制胜之利器,也将是未来的护城河。
刘睿阳点头,“这是最有价值的,但也是最硬的骨头。”
黄立工懂。核心控制系统是影响工业机器人稳定性的关键部件,相当于大脑。而软件相当于语言,把大脑的想法传递出去。底层核心算法决定了这门语言的质量和稳定,算法的优劣在根本上影响甚至决定了工业机器人的优劣。好的算法,几千行就能让机器人稳定运行不出故障;差的算法,几万行也达不到人家的水准。工业机器人“四大家族”可以出售伺服系统、减速器、编码器等关键部件,但对核心算法一直秘而不宣,绝不外泄。
“你啃得很好啊。”黄立工不是拍马屁,实际上,在印度竞标的清扫机器人,唯一的,但也是足以制胜的优势,就是控制系统和算法。
“那是高度定制化的。”刘睿阳皱着眉头,这是他一直头疼的地方,鲲鹏还做不到通用算法。他采用了起步追赶时常见的做法,针对特定企业和场景,进行定制。甚至某些门槛不高的很细分的小领域,都能做到偏通用的定制化。他的团队表现得非常有创造性,能用各种非常规方法解决问题,某些细节上,甚至做出媲美先进水平的感觉来。
“这不正好是我们的竞争优势吗?!我们向客户宣传主打的就是量身定做。”
“现在的竞争优势,就是未来的瓶颈。”刘睿阳缓缓摇头,“大国的工业机器人不可能是靠定制的。”
黄立工顿时反应过来。中国制造业要走的路,每家企业都会走上一遍。远的自不必说,说近的,鲲鹏马上要上大平台战略,每个客户定制一遍,确实疲于奔命,会极大拉低效率,加高成本。
“你有什么想法?”他马上问。他知道刘睿阳的作风,但凡正儿八经提出的问题,越是重要的,他越会深思熟虑过,甚至连解决方案都想好了。
“冲过去啊。”
黄立工哑然失笑。刘睿阳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也说过,绕不过去的硬骨头,就必须搞定。我们都要努力。”黄立工屏住呼吸,“怎么说?”
“我们只有算法,这不够。何况现在要与国际竞争,还说不上是优势。”刘睿阳说,“要成为最强的工业机器人,成为中国新制造的荣耀,通用算法是必须要攻克的。那是我们未来的支柱。上次和魏老师聊了后,我知道这是最大的瓶颈,这段时间在着手做一些伪通用化的工作。”
“伪通用化?”
“投机取巧的办法,内核还是定制化的,但是适用范围更宽,适配和维护更智能化。我希望它能够快速支持你的平台战略。再以后的时间,我会全部精力扑上去,希望能更快突破通用算法。但是,就算通用算法出来了,恐怕还不够。”
“你希望我做什么?”
“算法真正的突破,真正成为支撑,是要软硬结合。没有硬件支持,只有算法,鲲鹏没法成功。”
黄立工吸了一口凉气,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上次说的视觉传感器?”
“很好的突破方向,很有亮点,能争取用户,但要说是战略支撑呢,恐怕还不够。”
“朱才斌也是这么想的?”
上次魏才圣推荐朱才斌,黄刘二人马不停蹄去见了他,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三人当场达成合作意向。朱才斌提出加盟条件,要给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他从卡内基·梅隆机器人研究所出来后,把志向确立在研究最先进的3d激光焊缝跟踪传感器应用,这当然是焊接机器人最理想的“眼睛”,但是任重道远。黄刘两人表示完全支持,但也提出要求,快速出第一代,适配刘睿阳的算法,开发定制化的传感器。了解刘睿阳的具体设想后,朱才斌胸有成竹,问半年时间算快吗?三人握手成交。
“是的。他自己都说,传感器是高端机器人必争之地,但不是迈向高端的利器。”
“那他还来我们这里?”
“他见过不少新创企业,他相信我们是国内最有可能迈进高端的那家。”
黄立工颇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朱才斌加盟睿立科技后,和他也聊过好几次,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没想到他对睿立有这么高的评价。
“那你觉得真正的硬件支持是什么?”
刘睿阳淡淡的说,“能节约的成本空间就摆在那里。那几个硬骨头,迟早得碰……”
黄立工一阵头痛。减速机……伺服系统……这几样占了工业机器人成本的大头,尤其是减速机,质量可靠的基本靠进口,价格几乎没有弹性可言,而且还未必买得到。“你是说我们现在要自己做减速机?”
刘睿阳踌躇了一下,“未来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减速机。要么自己做,要么是盟友的。”
“国内有谁在做减速机?”
“有几家在做,但都不足提。最有希望的,还是李艺。”
“你的老同学,从日本帝工回来的那个?”
刘睿阳点头,“他在赛尔科工研究rv减速机,是和德国酷开合作的。”
“他还没做出来吧?”
“没有。但是如果要说国内谁有希望做出和国际掰一掰手腕的,我第一个会想到他。”
“嗯……那也得他做出来了,才有盟友的事。”
“反正,你得未雨绸缪了。”
往回走的路上,黄立工仍是一阵阵头痛。减速机。机会都在硬骨头那里。这是他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他拿来激励别人鞭策别人。这回,刘睿阳把一根最硬的硬骨头给他扔回来了。哪里是他筹谋搞定刘睿阳,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但是,他不敢不重视,刘睿阳从来话不轻出。他相信刘睿阳在这方面的判断。就算目前情况还好,过不了几年,这几样硬骨头会成为最棘手的现实问题。
刘睿阳远远看到长裙在风中飘扬,许茜茜站在路边,背着手,神态自若,欣赏着夜色。两人走近,许茜茜嫣然转头。刘睿阳心中一动,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许茜茜的模样,俏皮而带着些许小女儿的神态。黄立工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她把车钥匙递到黄立工手里,很自然地抚过他的手臂。
黄立工转身,要扶刘睿阳上车,却看到刘睿阳没动,正在注视着他俩。他不由尴尬地笑了笑,干咳一声,“睿阳,上车。”
刘睿阳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自己打车回去,转念打消,拉开车门,坐到后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