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它贴牌生产增加的人力,生产线,还有原材料,这些成本都是我们自己承担?”黄立工看着他们。邓建阳点头,当初协议没有签署这些承担损失条款,是打算签署三年后续签时再加上。一直以来,还没有发生过突然终止合作的情况。
黄立工有些恼怒,“法务怎么起草的合同?”
刘富行和邓建阳对视一眼,默然不语。当初推进开放战略,合作方向和意图是黄立工定调的,为了吸引更多的厂商合作,以及吸引他们入驻产业园,几乎是全方位的条件宽松。要打板子,也是打在决策者黄立工自己身上。
“黄总,这事会不会和罗平志有关系?”邓建阳说。如果是有人蓄意搞鬼,那么宽松条款在法律上虽然有风险有漏洞,但现实中终究是可控可行的。“罗平志前脚刚走,金工冲压就停止贴牌合作。当初金工冲压又是他招商过来的,这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你们知道罗平志去哪儿了吗?”
“具体哪家不清楚,不过他带走的销售中,有人发了朋友圈,看相片像是大秋裤,可能是去了苏州。”刘富行说。
“金工的总部不就是在苏州吗?!”邓建阳拍了下椅子的扶手。
“知道了。淡化处理这件事情,别搞出示范效应来。”黄立工说,心想得让法务设法把这个漏洞给风平浪静地补上。他看着两人,如果没有什么补充的,这次谈话结束。
“还有件事。”邓建阳没起身,说,“罗平志可能偷拍了我们的工艺图纸。”
“一个破销售,真他么能整事!”黄立工重重拍了下桌子,“你们就干看着他拍完带走?吃干饭的?!”
邓建阳低头看着桌面,愤然说,“这个家伙是偷拍,很小心。有人偶然看到了,只是觉得怪怪的,也没多想。这次罗平志在公司里瞎搞胡闹,那个员工觉得不对,就来跟我报告。”
黄立工的怒气腾腾的上来,但是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事情很不对劲。罗平志在办公室和他谈话的模样,虽然抑制不住的得意洋洋,话锋却是冷静锐利,简直是予取予求。不,不,不是意气冲动,是蓄谋已久。这四个字一进入脑里,像一盆凉水浇过来,把黄立工的怒气浇了回去。“能查出来吗,他拍了多少?”
邓建阳正在沉吟,刘富行提醒他,“有监控吗?”
“对,有监控!”邓建阳说,“我调出来,安排人去看。”
“和老张商量一下,让他来安排。”
深夜,黄立工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疲惫,但毫无睡意。
基本上能确定罗平志和金工冲压必有关联。他不会相信两桩蓄谋已久的事会碰巧发生在一起。而且,罗平志一个销售,费尽心思去搞工艺图纸干什么,显然是给下家的投名状。看来,即便拿到他偷拍的监控录像,也没什么用,一是制裁不了他,二是金工冲压比他有更多便利拿到图纸。罗平志拍的那些也就是锦上添花。只是有点奇怪,他们屁股都不算干净,静悄悄地偷,静悄悄地走,闷头挣自己的钱,不是更好?干嘛这么大张旗鼓的高调?
跳梁小丑。黄立工有些亢奋起来,他几乎都能看到接下来金工会干什么了。后来的事实确实如他所料,金工冲压更名为金工机器人,正式杀入焊接机器人赛道,并举办一场隆重的发布会,宣布鲲鹏机器人销售大王罗平志率队集体加盟,公布未来三年发展规划,最后抛出成功融资的大消息。一个雄心勃勃的开始。
黄立工冷笑,处心积虑这么久,也就整出这点浪花来。金工玩的这一手,在眼前是挣了大便宜,省却了大量的前期研发成本、试错成本,蹭了睿立科技的技术能力加成,拿出第一代机器人。但是,年后呢?用什么来出第二代,来持续竞争?只能等着被睿立科技灭掉。智能制造业就是如此,没有年的频繁试错,没有大量实际应用场景磨练和数据喂养,别说创造新产品,连原有产品的进化都不可能。
唯一会让他担心的是,罗平志手里有不少客户资源,在一段时间内也许会造成下游的动荡。但这终究只是个战术问题,不是战略问题。
黄立工闭上了眼睛。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的。
第二天,盛华平很早就起床,在河湾里游泳,头仰在水面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地浮出树梢,照亮河道。
回到别墅里,冲了个澡,吃完简易的早餐,他开始拨电话。
最后一个电话。最后一击。
黄立工起床就开始嘀咕,今天是阴天。没有太阳。
天气预报还说会有雨。
吃完早餐,驱车去单位,坐在办公室里,刚开始嘲笑自己疑神信鬼,接到了电话。
他马上出办公室,疯狂开车奔向机场,路上让行政给他买最早的机票。到了那边,马不停蹄杀向工业园区。
冲进办公室时,他的样子有点狼狈,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
“郑总,你这唱的是哪一出?”黄立工双手按着桌面,眼神像刀一样。
“坐下来说吧。”郑卫东安坐着,一脸凝重,示意黄立工身旁有椅子。
黄立工不动,盯着他。
“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也已经把正式书面通知发过去了。”
“你把供货量砍成那样,太不地道了吧?!合约精神在哪?”黄立工就差咆哮了,“你们就这么和紧密战略合作者合作的?”
郑卫东伸手拿来旁边的一叠文件,是当初签订的合同,摊开来,推到黄立工面前,指着中间的一个条款,说:“黄总,说到合约,还是看一下合同。我们约定,北奥减速机成为睿立科技的主要供货商,满足睿立科技的需求,但是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
黄立工把合同拿起来,盯着上面的字眼。他并不需要看,熟悉得很。上飞机前,他让财务把合同拍下来,传到手机上。飞机上所有的时间,他把合同看了很多遍,逐词逐句,重要条款几乎倒背如流,连错别字都全部给挑出来了。
确实没有约定数量和比例。当初在谈战略合作条件时,郑卫东是承诺过优先满足睿立科技的采购需求,黄立工也承诺了采购量。双方都是口头承诺,君子协定,没有写进正式的合同文本里。达成协议以后,鲲鹏机器人发展很迅猛,销量大增,加上工业机器人产业园里贴牌代工的其他企业,黄立工超额兑现了他的承诺,而郑卫东也很守信,按照核心客户的待遇,准时足量供货。合作顺畅,几乎没有任何风波,黄立工也就忽略了这个问题,不曾想平地惊雷,小疏忽酿成大危机。
黄立工咬着牙,偏生有苦说不出。他都没法指责对方设套挖坑,因为这是他主动要求达成的。鲲鹏机器人前几年踉踉跄跄,险中求生,他养成了这个谈判习惯,夸海口画大饼用美好前景半哄骗半逼迫地拿到最优价格和待遇,但在合同里不做太多的承诺和限制以保持最大的灵活性。他一直很得意,为自己强悍的谈判能力骄傲,没想到今天居然变成砸在自己脚上的大石头。
“即使合同没有约定,但是一下子就把供应量降到我们日常需求的10……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呢。郑总,这不是做生意了,是在做仇人。”黄立工扔下合同,跟着扔下这么句话。
“黄总,各人有各人的情况。”郑卫东不动声色,似乎没听到他话里的威胁意味,“我们是有总部的。北奥减速机的年度经营指标没有达到预期,总部指示我们要大幅收缩产品,所以……”
“嘿嘿,光我们的采购量,往少里说,能让你的业绩增长个三成吧。”
“经营指标不是只有营收的。”郑卫东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摞单子,放到黄立工面前。“你看,延迟付款8次。谈判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我给你的是最优账期,得向总部申请。这种特别申请的账期,还是多次拖款,股东很不满。”
黄立工自然知道这只是个理由,在商业世界里,拖款实属家常便饭,是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但是聊到现在,看得出来,郑卫东早就做好准备,油盐不入,毫无缝隙。今天恐怕是成定局了。
“郑总,我付款是晚点,但付的时候,总是足额,从不磨唧。给你的进货计划,也很少更改。我不是个差客户吧?”黄立工坐了下来,手按在那摞单子上,看到郑卫东似乎在微微点头,接着说,“你也是这样的人。我们俩沟通不多,但是合作紧密,畅快,这叫惺惺相惜了。事情变成这样,我相信你也是身不由己。”他把单子叠齐,放在合同上,推回到郑卫东面前,“原因肯定不是你说的这些。你给我说说吧,我自己会掂量,能不能解开。”
郑卫东把合同和单子收起来,放进抽屉里,给黄立工倒茶,然后双手握拳,托着下巴,默然看着他。半晌,黄立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郑卫东说,“黄总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们企业是有股东的……”
黄立工点头。日本帝工集团。
“你知道它们的核心业务……”
黄立工点头。减速机,日本帝工集团可以说是全球减速机霸主。
“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但是如果你去网上搜一搜,会看到这个新闻,这些国际巨头非常重视保护它们在核心技术上的领先优势。它们会在全球设立庞大的情报体系,收集各国政治、技术和市场的情报,还会定期更新一个名单。上到这个秘密名单的,都是对以后的发展和战略有威胁的企业或组织。”
黄立工愕然,“我在他们的黑名单里?”
“有些东西我也没见过。只是如果,被列入了哪个名单里,现在的状况就不难理解了。”
黄立工摇着头,“我和它们不构成竞争关系啊?如果稍微做得好点就是威胁,那全球那么多工业机器人企业,岂不都得断供?!”
“听说黄总也在研发减速机?”
黄立工凛然,脱口而出,“哪家工业机器人企业不想着自己研发减速机?”
郑卫东没有和他争辩,也没有必要。黄立工话一说完,也知道这句话相当无力。这个世界的竞争,何尝有依照弱者的公平和意愿运转过?况且,用刘斐的话说,很多事情只是硬币的两面。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么帝工集团同样也是对的——同样的道理,哪家企业不想着加深城池,让核心技术长期保持优势呢。
他马上意识到真正的原因所在。李艺。
李艺在帝工集团减速机实验室呆过几年,很受赞许。
“郑总,本着都是中国人,本着对股东收益负责的职业态度,你也应该争取一下……”黄立工看着郑卫东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你已经争取过了,是吗?”
“股东发出的指令是立刻终止与睿立科技的所有合作,我争取到继续供货三个月,给你们一个缓冲期。这不是对股东利益负责的职业态度,而是……我能做的最大努力。”
黄立工站了起来,向郑卫东伸出手。郑卫东起身,握着他的手,“一路奔波,吃个饭吧。”
“哪都有饭吃的。”
郑卫东目送黄立工走出办公室,坐了下来。他自然没有告诉黄立工所有的事实。接到指令后,他一方面和总部沟通协调,申请缓冲,另一方面在企业内部做好相应安排,陡然砍掉一个大客户,对经营和业绩的冲击可不是开玩笑。盛华平本来就在和他接触,遮遮掩掩地试探着,听到了风声,迅疾主动上门,表示有信心承接睿立科技的部分空缺。几番深谈之后,达成合作,价格比给睿立科技的上浮了15。盛华平是个老练的谈判者,轻重拿捏很好,唯一有些古怪的条件,是个非常微小的细节性问题,要求他明确下来知会睿立科技的时间,不能更改。
他轻叹了口气。如果是自己的企业,他其实更愿意和黄立工这样的人合作。
黄立工回到江城,已接近黄昏。在机场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终于捱到了独自一人,身旁连陌生人都没有的时刻,扶着方向盘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上游断货,而且是减速机,这一刀可是直接捅到心口里来了。还有些库存,可就算加上北奥缓冲期三个月的供货,也撑不了多久。一个月后……一个月后,就要开天窗了。在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罗平志,一个虎视眈眈的金工机器人,都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对手。他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就栩栩如生地如在眼前,他们将如何席卷扫荡他的客户。
雪崩一样。
他忽然启动车辆,冲了出去,一路飞奔,一路惹来愤怒的喇叭声。
雨点在空中飘荡。
回过神的时候,江水就在眼前,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急停在江边。轮胎已经压到了水痕上,再迟几秒,他得想法在江底打开车门游回岸边了。
不知不觉中,开到了武山小镇,常过来的江滩。他摇下车窗,江风吹了进来,夹着雨丝。他大喊,像野兽丢在夜里的咆哮,声音很快被风雨打散,掉在地面上,连回响都没有。他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靠在座椅背上。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孤家寡人。
等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江滩上一片漆黑,只有江水轻轻拍岸的声音。黄立工拿出手机,想看是什么时间了,才发现手机还是关着的。下飞机时他忘了打开手机。
启动手机,已经是深夜。一堆未接来电,一堆未看信息。没有一条信息问他在哪,关注或担心他怎么了。孤家寡人。黄立工苦笑了起来,却又觉得这也可以是一种安慰,在睿立雪崩的前夕,在他独自呆在黑夜和崩溃边缘里时,世界仍在照常运转,机器仍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