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云直勾勾地盯着姚绍看了半天,语调突然变得阴森起来,一边的夏侯嫣觉得后背上有凉意。
“老僧有幸,活到了88岁;老僧又不幸,活了这么久,未见天下太平,只见一茬茬皇帝掉脑袋,一个个强国成云烟。老僧无知,提拎不出一个大道,只能告诉将军一个观感。”
说到这停了片刻,徐徐地吹着茶叶,连续呷了好几口茶。
姚绍也不催,耐心等着。
他预感到昙云要说的不是他想听的。
昙云闭上眼睛,好像在体味茶水的回甘。
而后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盯着姚绍:
“老僧所见无他,无非大厦将倾之际,从来独木难支!”
夏侯嫣突然非常后悔请昙云来。
他说破了自己和丈夫内心最深处的苦。
而这种说破毫无助于驱除这种苦。
屋子里一片沉寂。
姚绍觉得一股寒流从心底升起,慢慢地冻住他的经络、骨骼和血肉,冻住了他所有的韬略和密谋,也冻住了他内心对大秦挺过这次大危难的希望。
可是大秦真的要大厦将倾了吗?
不会呀!晋军前锋虽然凶悍,但被死死堵在潼关,就像一头狼被紧紧夹在门缝里,进退不得,饥肠辘辘,只要再猛挥一次大棒,就足以敲碎它的脑壳。等击败了王镇恶、沈林子、檀道济这股先头部队,夺回潼关,就算刘裕大军赶到,也只能面对坚城之上的得胜之师,那种尴尬的态势,是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老军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的。
大秦有那么绝望吗?
想到这,强压着内心的不快,再向昙云一揖:
“大和尚是说大秦要瓦解吗?”
昙云却开始揉肚子:
“贫僧饿了!”
夏侯嫣赶紧站起来,想说素筵已经准备好了,昙云却比划了一下:
“先给我来这么大的一张薄饼!”
诧异。
照办。
昙云认认真真地把饼摊开在案几上,看了看方位,蘸着茶水,在饼子周围写上东西南北四个字,而后先从东边撕下一块吃了,而后依次吃掉了南西北三块,最后把中间剩下部分卷起来,塞到了自己的袖筒里。
站起来伸伸懒腰:
“饼子垫底,可以吃点汤水啦。吃饱了就去做法事。”
夏侯嫣赶紧张罗,本想让姚绍陪,一看姚绍魂不守舍,视而不见的样子,只好先带昙云去隔壁入席。
姚绍不得不佩服这个看上去神叨叨的僧人。
他用一张饼,已经把国家面临的危险,演得清清楚楚。晋军分兵三路,抢潼关,扣武关,逼蒲坂,这就是东南西三口蚕食,而北方则是柔然一直在步步紧逼,意在趁乱鲸吞。四方倘若不保,中间那块饼,当然要被强敌席卷而去。
不行,他现在顾不上吃饭,也无心吃饭,他要马上给皇帝写奏章,要他立刻征发境内16岁至50岁男子,召回所有退役老兵,组建新的主力部队,同时立刻拿出宫中珍宝,加上王公贵族财富,卑辞厚币去和柔然谈判,要他们停止侵略,以便国家解除两线作战态势,集中力量对付南来的虎狼之师。
他写得很快。
没有任何阻滞。
两次派人断敌粮道,两次遭遇失败,但皇帝连一个责备的字儿都没吐。
越是无声,越是压力。
好吧,就让我用一个雷声来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寂吧。
他沙沙地写,这种声音让屋子更安静。
隐约听到隔壁昙云的说笑声。
一个亲兵走进来,没等他说话,姚绍先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我现在顾不上吃饭,告诉高僧我多有得罪,请夫人陪他好了。”
亲兵好像没有走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准备说你耳朵聋了吗?
看到那个兵脸色苍白。
“禀大将军,晋军方面派人送来三个盒子,里面装着......”
三个盒子?
“装着什么?”
一大颗眼泪从这个20出头的年轻人眼睛里掉出来:
“装着......姚长史他们的......人头!”
夏侯嫣正要把一样菜夹到昙云盘里,突然听到丈夫在隔壁大叫一声,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惊呼,她手一抖,菜掉到汤盆里,溅出的汤汁落在了昙云的僧袍上。
冲进隔壁屋子,看到姚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案几上有一张写了很多字的纸,纸上洒满了红色的汁液。
她的腿已经软了,但还是挣扎着扑到姚绍身边,想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她看到鲜血从姚绍嘴里汩汩流出来,伸手一试,手指顿时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来。
姚绍已经没有了气息。
昙云缓缓走进屋子的瞬间,听到了夏侯嫣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知道姚绍必将为大秦殉葬,但没料到会这么快,会以这样一个悲愤气绝、肝胆俱裂的方式。
亲兵们纷纷涌进来,号哭声从室内蔓延到庭中,进而扩散到院外,很快,整个行营都淹没在万千男人的汹涌泪水中。用不了多久,无数曾经跟着这名老将打过仗的男人,都将以泪洗面。这个国家的天空上,会坠下一颗巨大的将星。
昙云拿起案几上被血浸透的纸,看到最后几行:
“臣虽独木,欲挽万树而擎天;君有众羌,可结百姓而卫国。武侯鞠躬尽瘁,臣愧其智而敢效其忠;霸王破釜沉舟,臣无其力而窃慕其勇。碎白首而却敌,断千肠以报君。今强敌进爪,四郊......”
轻叹一口气。
阿弥陀佛!
羌人大英雄姚绍如此死去,焉知不是他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