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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泓喜怒交加。
各种情报汇总在一起,终于可以认定:入武关这路晋军撑死了四五千人。先前之所以留下数万人的印象,一则对手沿途虚张声势,用了不少无中生有的伎俩;二则沿线守军不战自溃,人为放大了晋军人多势众的幻象。现在情势明朗,以姚泓三四万精兵压迫之,犹如以石击卵,没有不砸碎他们的道理。这是姚泓欣喜所在。
但一想到这区区几千号人,竟然闹得大秦举国不安,东南一角沸反盈天,皇帝冒着关中空虚的风险离开中枢,亲自来灭火,不禁恼羞成怒。姚泓想到临行前钟离轲说的话,既佩服这位老书生的眼光,又恼恨自己刚愎自用,越发内火熊熊。
这一腔邪火,只能倾泻在当前晋军身上了。
姚和都也觉得没脸见人。堂堂皇室宗亲,镇守雄关,手握精兵,当着方面重任,居然没有能力摸清敌人的真实兵力,让一小股蟊贼窜犯东南,搅得天昏地暗,惊动皇帝陛下!古人说主忧臣辱,现在姚泓焦虑到这个程度,他们这些文武大员,真是该齐齐羞死。想到前两天还在陛下面前高谈什么坚守避战,说什么敌我旗鼓相当,真想找个歪脖树吊死了事。
羞归羞,恼归恼,知道敌人数量寡薄毕竟是好事。
原先迟疑观望的人都立刻积极求战。
既然南蛮子只有几千人,我们赶快出击,麻麻利利地吞掉他们。
i关只需要一点点兵看门,四万大军要倾巢出动。
大秦国太需要一场胜仗了。
哪怕是牛刀杀鸡的胜仗。
已经侦查清楚,晋军已经推进到青泥岭一带,距离i关关城不到二十里。那里山大沟深,唯一可以容纳两军交锋的平地,刚好是晋军的扎营地。
姚泓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将领们闪光的眼神:
“虽然晋军人数少,但敢于孤军冒进到这么远的地方,想必也不是善类。这一仗务求稳胜、全胜,不能让一个晋兵逃出青泥。晋军营地四周都是山,前后只有一条路,这等于钻进了老天爷的口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口袋扎紧,堵上所有山口峡谷,把他们结结实实地封在这块死地。”
秦军连夜行动,翻山越岭,迂回穿插,用一个牢固的包围圈,把晋军套在青泥岭的重山之中。至少在姚泓最新一幅敌我形势图上,这股敌人已经是瓮中之鳖了。
现在,卫兵扶着姚泓,让他站在了车顶上。
他本意是要骑马的,但姚和都说骑马不但不安稳,而且和众将混淆在一起,少了皇帝亲征的威仪。我们要的就是陛下你的宝车在太阳下金光灿灿,伞盖在众人中鹤立鸡群。
很遗憾,宝车没法金光灿灿。今天是个重阴天,乌云正在集合,看上去要下雨。
在阴惨惨战场上,出现在姚泓面前的晋军营盘,看上去小得可怜。
好像也很古怪。
仔细看了看,终于明白了古怪在哪。
天下军队扎营,都是把粮草军资藏在营盘里最保险的地方,而这股晋军,却把粮食口袋和大堆的武器、甲胄、旗幡堆放在营栅外面,好像唯恐敌人劫粮不方便。这些东西组成一睹厚厚的矮墙,围住营盘三面,只空出面朝i关这一面。
这是什么章法?
姚泓脑子转了半天,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晋军判断形势不利,觉得不能在此地逗留,打算放弃辎重轻兵后撤。
但撤兵丢下粮草可以理解,连那么多长槊都不要,就过于费解。
再说要是后撤,此刻的营中应该非常忙碌喧嚣,不会这么寂静。
从他这个高度看上去,这是一个空营。
没人走动,连望楼上都无人值守。
姚泓看了半天,下了车子,把姚和都叫过来。
“豹子,你叫大家往前移,把包围圈缩小点,缩到距离敌营两百步。”
姚和都受命而去。须臾,牛角号响起。中军的号令大车上高高地架着一个木台子,司旗校尉站在上面,按照主将命令,挥动两面红色小旗。之后是一阵绵密的鼓声。
姚泓此前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过三军调度,此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醉心于做带兵官。
应着那旗语和鼓声,东西南北响起四万多人的脚步声,不,其实只有一个脚步声。四万多双脚齐齐踏出巨灵神的步伐,空中回荡着雷声,半天升起烟尘,大地微微颤动。
司旗校尉行云流水般地舞动小旗。
四万多丹田提气,四万多嘴巴用力,四万多胸腔共鸣,姚泓听到他此生听过的最激昂的致敬:
“大秦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司旗校尉将两面小旗高高举起,在头顶上方交叉,而后迅速果决地挥下,直指身体两侧的地面。
风起云涌,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杀!”
姚泓叹为观止。以前他读司马迁的《史记》,看到赵奢击败秦军的阏于之战时,书中说秦军鼓噪,武安城内“屋瓦皆振”,他一直疑心是太史公文笔夸张。不能想象人的声音会和雷霆、地震一样。今天身临其境,终于明白“屋瓦皆振”毫不过分,因为他脚下的车子就是在轻轻颤动。
转眼包围圈已经缩小到晋军营垒两百步外。
四万多大军,像是四万多提线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在抵达指定位置后,突然止步。战场上瞬间了无声息,好像刚才制造出巨大声响的这支力量根本就不存在。
强敌压迫到这个距离,晋军应该有反应了。
至少营栅边应该有人警戒了,骑兵该上马了,步兵该列阵了,弓箭手应该防备敌人闯营了。
没有!
这些都没有!
晋军营中依然寂静如死。
姚泓再次下令缩小包围圈,止于敌前百步。姚和都犹豫了一下。他觉得到了这个距离,秦军的弓箭手和骑兵都很难发挥作用。但是转念一想,四万人团团围住五六千人,就是用长槊结阵往前挤压,用马蹄子排队踩踏,都能把晋军挤成流血的筛子,踏成满地肉饼。皇帝难得有机会尝尝挥军歼敌的快感,何必扫他的兴呢?
秦军刀山枪林地向前推进,就像一群刺猬徐徐靠近一颗熟透了掉在地上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