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谌抽出长槊,看着那个兵扑倒在地。他把带血的长槊指向前方:
“所有人听令,立刻转身重回战场,违令者斩!”
前方的人群瞬间陷入沉寂,后退是晋军虎狼之师,前进是羽林骑督战之刃,所有人都在踌躇。
后方的人还在源源不断赶来,不明形势的败兵一片声喊着:
“走啊,赶紧走啊,前面干什么呢?”
“快啊,南蛮追上来啦,不想死的让路啊!”
姚谌回头看了一眼姚泓,见姚泓竟然面有难色,内心不仅大失所望。情况紧急,顾不得忌讳,乃越过姚泓,直接给羽林骑下令:
“全军听令,长槊手结阵前推,弓箭手开路!”
豁然一声,羽林骑长槊直指败兵,后队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姚谌猛抽一鞭,坐骑长嘶一声向前蹿,将一名败兵踏翻在地,长槊在余众头顶挥舞。败兵们惊叫一声,纷纷向两边散开,路左的人被挤到渭河浅滩里,路右的人则连滚带爬地钻进林子。羽林骑开始向前推进。
但败兵越来越厚,羽林骑单靠震慑已经推不动。向后看,绕过去的败兵已经堵塞了道路。
姚泓在马上心急如焚,知道时间耽误的越久,挽回败局的希望就越渺茫。要是晋军赶到这里,地形不利于秦军,一场屠杀在所难免。
好像就是要证明他的正确,渭桥来人方向,败兵阵后突然响起惊呼声:
“晋军来啦,快跑啊,晋军来啦!”
姚谌请命:
“请陛下速做定夺,羽林骑是进是退?”
姚泓看了一眼身后被堵塞的道路,瞬间想起昙云和尚那句“陛下不要怕砍头”,心一横,拔剑前指:
“冲上去,迎头杀敌!”
此言一出,羽林骑不再反顾,众人拔出刀剑,左右砍杀,在败兵中踏开一条路,杀向晋军来向。
姚泓裹在将士中间,眼看着自己的步兵被自己的骑兵砍杀,惨叫声四起,血肉飞溅,由不得心如刀绞。闭上眼睛宽慰自己:千钧一发之际,顾不得这等小仁小义,如果列祖列宗保佑,能够击灭当前强敌,那么这些被砍杀的败兵,一体享受抚恤。
但惨叫声很快就变成了怒骂声。
败兵们一看进退都是死,皇家羽林骑如此不爱惜人命,胆大的兵油子率先发难,他们先是用盾牌挡住羽林骑的刀剑,怒问你们为何要杀自己人,继而开始还手。有些人本来还想屈服于羽林骑。转身去杀晋军,一看有人带头,大家随大流一哄而上,遂成喧嚣内讧之势。假如在平地。步兵占不了骑兵便宜,但现在马蹄子困在人脚中,骑兵优势荡然无存,杀人最起劲的几个官佐,已经被步兵拖下马来乱刀砍死。
姚泓推开身边人,打马走到最前面,摘下头盔,想冲着这一团乱麻喊话,请他们让开通道,好让羽林骑去杀敌。再要是拖延下去,战局就烂透了,大秦就烂透了。还没有开口,前方突然传来潮水般的喊杀声,抬头远看。晋军旗幡已经在望。
姚泓眼前这些穿着盔甲的惊弓之鸟迸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他们疯狂地向前冲,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竟然把好几个骑兵连人带马挤进渭河。
姚泓长叹一声,知道已经没有反击的机会,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调转马头。裹挟在败兵传流中,回身向长安。
他一路低头,泪水不断地凋落在金灿灿的胸甲上。
那柄传了三代的宝剑,随着马儿的奔走,铿锵地磕碰在腿甲上。
汗血马的铃铛浑然不知战事利钝,兀自一路吟唱。
他不打马不扬鞭。汗血马识途。它自会冲着皇宫去。
马前马后全是败兵。他们知道皇帝和他们同行,但没有一个人在意,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到了开阔地,败兵开始四散,他们当着皇帝的面脱掉甲胄。扔掉兵器,恢复老百姓身份,各自回到自己的妻儿父母身边去。
撇下皇帝孤身一人凄惶返轡。
灭顶之灾,玉石俱焚,覆巢之卵,将倾大厦,生杀予夺在敌手,王朝最高权力算个屁!
他闭上眼睛,一路默念佛经,任由汗血马拖着他进入长安,进入宫城。宫里还有留守的500多名羽林骑,左将军姚裕远远望见姚泓单骑返回,大吃一惊,赶上去要把他扶下来。姚泓睁眼看了周遭一圈,摇摇手:
“不用进宫啦。渭桥一败,晋军转眼就会打进长安,宫里留不得。你赶快把皇后和太子找来,我们一起去石桥,在那里固守待援。”
大秦国皇帝姚泓,带着皇后高氏和太子姚佛念,在五百羽林骑护卫下,狼狈离开宫城,一路狂奔到石桥。石桥跨渭河,过了桥,以渭河为护城河,有一座建在矮山边的小城,小城三面悬崖,一面临渭河,缓急难以攻取,城里打了三口水井,人马无饥渴之忧;有屯粮,足够千人食用三月。只要姚泓能坚持一阵,姚讃大军从郑城来援,长安还有恢复的可能。
一行人即将抵达石桥,背后一骑骤马追上。
这是一名忠于职守的红旗传令兵。
姚泓用嘉许的目光看着这个满脸是汗的孩子,突然想起那盘西瓜,此刻要是能亲手给他递过一片西瓜该多好:
“你是最后一名红旗传令兵吧?”
传令兵神情黯然,声音虚弱:
“是!他们死的死,跑得跑,我本想回老家,但还有军情要报,就过来了。”
包括姚泓在内,在场所有人都肃然。
姚泓向高皇后要了一块手帕,亲手给他擦了汗:
“事已至此,什么军情都不重要了,不过冲你这份心,我用黄金百两买你的军情,等奏报完了,你就拿着黄金回家孝敬父母去吧。”
传令兵居然面无喜色,也许是太累,他的声音有点飘。:
“禀陛下,渭桥败军一部分将士和羽林骑在渭河边拼死抵御晋军,至我离开时,羽林骑骁骑将军姚谌、前军将军姚烈、左卫将军姚宝安、散骑常侍王帛、建武将军姚进、扬威将军姚蚝、尚书右丞孙玄阵亡。羽林骑官兵无一投降,全部战死!”
羽林骑精华,至此毁于一旦。
死一般的岑寂。
无人不堕泪。
姚泓颤抖着哀叹一声,惨然一笑:
“孩子,你是好样的。要换在平日,我一定留你在身边,给你一个好前程。可今日大势如此,就不必了。你跟我进城,好好吃点东西,带着赏金回家去吧。”
传令兵在马上吃力地挺直身子,行了一个平胸军礼,用越发虚弱的声音挤出一句:
“多谢陛下,可是,我不需要了。”
说完身子一颓,栽下马来,面朝下倒在地上。
姚裕扑下马去,把他抱在怀里,看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忽然觉得手上黏糊糊的。
一手血。
翻过传令兵的身子,发现在皮甲腰带下方,插着一支箭,箭插得很深,只露出后面小半截,血从那里渗出来。连忙脱下披甲,这才发现战袍后背早已被血染透。
姚泓念了一声佛号。
数万大军,烟消云散,依然有人至死不辱使命。
苍天啊,朕该到何处去觅这如铁之坚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