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s:
一家人围着木桶坐下来,吃着同样的饭菜,心思各不相同。佛念毕竟是孩子,腹中空空之际,第一次吃到不同于宫里的饭食。虽不繁富精美,却别有滋味,而且非常之时非常之地,没有宫中进膳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口胡饼一口菜,狼吞虎咽,甘之如饴。高氏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多年晚膳都是明烛高照、丝竹在侧、婕妤斟酒、黄门传菜,南北特产换着花样尝,新酒陈酿轮转着品,烹茶都有专用的泉水。今晚虽然也饿,但屈尊席地而坐,在一个木桶底上吃粗茶淡饭,若说灯明则两杆火把,论乎丝竹则门外兵甲,下箸只有四样菜,果腹不过一筐饼,国母之尊,村妇之炊,再想到今晚显然没有热水沐浴,不能不满心怨叹。只有姚泓,他根本吃不出菜味。他一边机械地咀嚼吞咽,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等着去郑城的探子。
夕阳的脚印,渐渐从窗户纸上挪开,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
住惯了长安宫中的大房子,石桥小城里最大的这个屋子对姚泓来说太小了。身边没有一名宦官,只有羽林骑的官兵,他们粗手粗脚地刚刚打扫完房间,既没有熏香可用,也没有鲜花进门,屋子里依然有一股久不住人的荒芜气味。
没有屏风,军人抬进来两座兵器架,在上面挂了一排披风,勉强把一张木床遮掩起来,那就算是“后宫”了,仓促间无处寻觅锦衾棉褥,士兵们找来干净的稻草铺在床上,在上面铺了两大张牛皮,牛皮上再覆盖两面军旗,倒也软硬合意。两布袋粮食,裹之以锦袍,算是枕头。此刻高皇后正半躺在那张木床边上。靠着枕头,面对着墙壁发呆。墙角有个蜘蛛网没有打扫干净,在钻入门内的微风触碰下,隐隐摇摆。像是在为国母之悲打节拍。墙角本来有一个洞,一名军官看了一阵,说应该是老鼠洞。不能让鼠辈惊动圣驾,但仓促间也来不及烟熏水罐,且那样会闹得更加狼狈,没有更好的办法,索性把一个槊头钉进去,也算是用甲兵之威,震慑小小蟊贼,至于老鼠会不会旁门左道。半夜在梁上撕打,就只有天知道。
屋子里没有案几,只有一张胡床,但姚泓没坐在上面,他张着两腿。背靠胡床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是一张狗皮垫子,是石桥小城看门老兵献出来的,上面散发出一股难以辨识的年深日久积淀的重浊气味。要换在平日,胆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在皇帝面前本身就是死罪,但今天皇帝从战场下来没敢进宫就仓促来此,能有一个隔潮保暖的垫子,保证天子之臀不接地气。已经是莫大的功劳了。
没有人掌灯,他也不需要,这样昏黑地坐着挺好。这些日子,好像眼睛一睁开,坏消息就跟着日光来。只有不做噩梦的深夜,才能卵翼他片刻的宁静。在今天一整天的丧魂失魄之后。此刻他需要这种卵翼。
也没有传膳的钟声。事实上羽林骑正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挖地三尺为皇帝拼凑晚餐。小城里有粮食,准备汉光武帝刘秀念念不忘的“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还是绰绰有余。至于下饭菜。倒也小有基础。守城老兵养了四五头猪、十来只鸡,他还有一小畦菜地。皇帝今夜晚膳虽然不能铺满一大桌,但至少有荤有素,不至于陡然坠落到只能粗粒下咽。羽林骑在营房外埋大锅煮饭,守城老兵那个小土灶,如今正式被接管为御膳房。宫里的厨师没带来,只能从羽林骑士兵中选一个自称做过伙夫的出来临时担任御厨,他此刻一边施展刀工备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化妆出去采办的士兵,并在暗暗算计如果大难过去,此次为皇帝庖厨是否有助于平地升官。
探子们一波波返回,带来的消息没有最失望,只有更失望:晋军一支小部队占领了平朔门;晋军尖兵抵达皇宫门外,太监们已经打开宫门迎接晋军;晋军大部队自平朔门入;晋军已经开始遣散宫女太监;晋军开始张贴安民告示;晋军打开官仓向百姓分粮......
唯一值得欣慰的消息,是晋军好像还不知道皇帝在何处避难,所以小城还没有被围困起来,这就是说皇帝还保留着一个通道,可以由此指挥依然在战斗的大秦军队,或者说由此向依然在战斗的大秦军队发出求救信号。
是的,就是最后这根柱子,还在支撑着姚泓。
姚讃。
这个名字对于姚泓,简直就如阿弥陀佛。
姚讃还在郑城,他还有完整的两万多军队,那是目前除蒲坂姚璞麾下外最善战的秦国精锐。只要他迅速挥军杀进,就可以趁晋军立足未稳,将其逐出长安,固守等待大魏援军;或者干脆护卫车驾离开长安,在秦魏边境重整旗鼓,相机收复失地。
郑城到长安,不足两百里,道路平阔,无江河之阻,骑兵倍道兼行,半天就到。姚讃得到消息后,马上安排疑兵绊住刘裕,自己带领精骑加速西进,深夜应该能到。姚泓已经将一封密信分成三截,派三波探子送往郑城,姚讃只要将密信合起来,就能知道从长安城东明光门打进来,届时羽林骑会从里面突袭接应。
现在,姚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那从东南方向驰来的救星。
屋子里已经彻底黑了。
高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屁股有点发麻。
扶着胡床站起身来,弯曲许久的双腿一站直,血液立即涌进去,姚泓感到一阵眩晕。向后一倒,坐在胡床上,直到这股劲过去。
打开房门,月光投进屋子,给它光亮,也让它的简陋凄惶一览无遗。
羽林骑的军官们都在门外席地而坐,皇帝没有下诏,他们谁也不能进来。看到皇帝出来,赶忙起身待命。姚泓很想说一番有力的话为他们打气,但说出口的话却是你们赶紧去吃饭吧。朕也饿了,天塌下来也不能空着肚子啊。
而后暗暗后悔,身为天子,怎么可以说天塌下来这样不祥的话。
军官们慢慢散去。一名校官招招手,叫过来两名士兵,张罗他们给姚泓的屋子带来两只火把,用石头夹着,杵在墙角。须臾,士兵们搬进来一个大木桶,口朝下倒扣在地上,把桶底擦干净,招呼厨师为陛下上菜。总共四个碗,一碗爆炒鸡块。一碗卤猪肝,一碗凉拌小白菜,一碗茄丝炒肉。碗是粗瓷的,有一个还缺了一片。另有一个篮子,里面是几十个胡饼。
很快。苍蝇循着气味追过来,试图降落在食物上。
那名临时充任厨师的羽林骑士兵跪在地上,一边挥手赶苍蝇,一边惶恐地说派人乔装百姓出去采购,但集市都关张了,他们又不敢到老百姓家里去买,这里只有这些东西。粗糙鄙野,小臣尽力炮制,冒死进献,望陛下赎罪。
姚泓强大精神,夹起菜挨个尝了,虽然不知其味。仍作兴致勃勃状,说能张罗成这个样子,已经很难为你了。烦劳你去把太子叫来,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
太子姚佛念,十一岁大的人。居然一身盔甲地进来了,腰上挂的佩剑几乎要碰在地上。头盔大了一圈,他不得不塞进去一大团绢帛。铁甲显然是找了最小号,不过罩在他身上,依然像是给绿豆大的菩萨盖了蚕豆大的庙。
高皇后心疼地给儿子擦去脸上的汗,摸着他汗湿的后背,说你到哪里去玩了。
姚佛念很庄重地摇了摇头:
“我没去玩,我去巡营了,还跟羽林骑弓箭手学了学怎么从高处射低处。他们说敌人要是冲着城墙跑过来,你就要瞄准他的脚,这样射过去就刚好射中身子。”
高氏一边把手帕伸进佛念袍底擦背上的汗,一边唠叨:
“你个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
姚佛念一甩膀子从母亲怀里挣出来:
“母后别把我当孩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还是大秦储君。国难当头,我不为父亲分忧,谁来分忧?”
姚泓一把揽过佛念,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好几口。孩子这几句话,让他心里亮堂堂暖烘烘,片刻忘记了还有那么多烦恼。但伤感很快就压倒了欣喜。多好的孩子,要是家国无难,他应该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不像他父亲,只会吟诗做赋,不善经天纬地;只懂待人以宽,不会铁腕治国。
一家人围着木桶坐下来,吃着同样的饭菜,心思各不相同。佛念毕竟是孩子,腹中空空之际,第一次吃到不同于宫里的饭食。虽不繁富精美,却别有滋味,而且非常之时非常之地,没有宫中进膳那么多繁文缛节,一口胡饼一口菜,狼吞虎咽,甘之如饴。高氏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且多年晚膳都是明烛高照、丝竹在侧、婕妤斟酒、黄门传菜,南北特产换着花样尝,新酒陈酿轮转着品,烹茶都有专用的泉水。今晚虽然也饿,但屈尊席地而坐,在一个木桶底上吃粗茶淡饭,若说灯明则两杆火把,论乎丝竹则门外兵甲,下箸只有四样菜,果腹不过一筐饼,国母之尊,村妇之炊,再想到今晚显然没有热水沐浴,不能不满心怨叹。只有姚泓,他根本吃不出菜味。他一边机械地咀嚼吞咽,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他在等着去郑城的探子。
他应该比姚讃早出发,自然也应该比姚讃早赶到。他们都是精明的老兵,熟悉地形,知道怎么从晋军眼皮子底下混进来。
突然,一名羽林骑军官冲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