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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兄弟啊,你们打过来占了长安,老哥我高兴!现在老哥我就一个心思,那就是你们不要停,千万不要停!继续往西打,打过秦岭,占天水,占金城,打过乌鞘岭,扫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这些听名字都拗口的什么欺负紫胖子,什么巨蛆又猛又凶,统统扫干净!”
陈、郭二人知道乞伏炽磐盘踞秦州,沮渠蒙逊割据甘凉,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歪曲他们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刘裕连日哀伤,连府门都不出,郭旭不能在这个当口办喜事,只能把拜堂的日子往后拖。小俏倒是乐得多些日子来准备。她固然欣喜郭旭了解她身世后依然决意要娶,但真要是草草成礼,还是小小不甘。至于郭旭自己,一腔冲动被外来不可抗力消解,也觉得有些事情还需要准备得更精细些。
秋去冬来,关中寒气逼人,成亲的行头也要跟着节气变化,屋子也要备好取暖的物料。一个街坊告诉他门上要挂棉门帘,而他连棉门帘是什么都不知道。房东给他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要他照单购物,否则在长安过冬会很辛苦。反正郭幢主成亲也要买很多东西,不如就一篮筐敛齐,省得洞房花烛第二天就捉襟见肘。小俏倒是怡然,还没过门先做媳妇,已经在跟着几个邻居大嫂学习针线,人家说看你男人那身板,你肯定很快就会有喜,算日子你的娃会在来年秋冬落地,你怎么着也得给娃做全套棉袄棉裤棉帽棉鞋啊。小俏面红耳赤而内心窃喜,沉下心来学贤妻良母的手上功夫。她本来就巧慧,稍稍用心,就已经掌握门道,这几天足不出户,试着给郭旭做一个北人常用的棉护耳。只是不知道郭幢主肯不肯在当值的时候,在威风兜鍪下方支楞两个猴子一样的招风耳套。
一人如此,三军亦是如此。北府兵从南来,此前打慕容燕,攻下广固,虽说也是从长江边打到了黄河边。但青州兖州,毕竟还是东方,靠着大海,不至于苦寒。如今到了西北,要在漫长冬季戍守。劲敌首先就是风元帅、寒将军、雪都督、霜校尉。“夏不征南,冬不征北”,实在是朴素而圣哲。眼下最紧迫的任务,是把身上的单战袍换成棉袍,铁甲换成皮甲。马匹也需要御寒。鞍子下的马褥要加厚,奔跑出汗后要赶紧盖上大棉被,否则会生病,而后无药可救。
种种物料。大部分需要就地解决,不能再仰仗南方水运。所幸姚秦府库如今已经易主,拿来用就是;再则王镇恶在关中呼风唤雨。喊一声乡亲万众回应,筹集军资并不困难,北伐大军迅速换装。官兵若不开口说话,看衣装已然是北方人。将佐们狐裘蒙戎,俨然是“胡服骑射”的派头了。
衣服无非是皮囊外的罩子,怎么穿都行。但皮囊里的肠胃就不好糊弄。随军带来的大米已经消耗光。粮草就地取材后,这几万南人从吃稻子改成吃麦子。南来的火头军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白色粉末,不得不向本地人求助。但就算本地厨师精心炮制的面食。依然有很多人吃不惯。加之北方人食物简单,军中大锅饭,庖制更粗粝,几顿饭下来,隐隐地已经满是怨言。有经验的将军都知道,吃吃喝喝的琐事,貌似卑之无甚高论,却真真切切事关士气。养兵千日,其实也就是饱食千日,吃不好就是没养好,到了用在一时,怕是会有怨气。而有怨气的兵,就很难铁了心出死力。
刘穆之的死讯很快在军中传开,郭旭知道这个人是太尉的文胆兼智囊,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浑然不曾深思。陈嵩更有心机,知道的掌故更多,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觉得刘穆之离世一定会损及北伐,只是不知道结果会坏到怎样。
这天郭旭离开营里,本想到市上买些干果带给小俏,路过陈嵩营寨时心思一转,临时起意拉他去喝酒。
两人上了一家酒楼,在一间临窗的桌子边坐下。店老板和北府兵打了一阵交道,早已能看号服识阶级。一看两件红披风,知道是幢主,马上亲自过来招呼。菜两位自己点,酒今天我请。
陈嵩说你那个孙姑娘,我还没来得及见面,这几天事多,索性等拜堂那天再见吧。郭旭听他管诸葛俏叫孙姑娘,暗想要不要告诉他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就是想让陈嵩放松一下,不能拿沉重话题压他。于是说陈大哥你是不是也该想想成家的事。陈嵩笑了,说你自己也就是撞大运碰上了心仪的,要不然还不是和我一样光杆一根。这兵荒马乱、刀头舔血的日子,若不是像你一样老天做媒,哪那么容易遇到喜欢的人。要说我还是喜欢我们江东的姑娘。可要是从此常驻关中,怕是只能娶个本地老婆了。郭旭心里对比了一下小俏和他见过的本地尚有姿色的女孩子,不能不小小得意。
“真要是常驻了,大哥愿意不愿意?”
陈嵩拿着空酒碗在桌子滑来滑去:
“真要是能常驻,无非就是换一副肠胃,吃米改吃面,吃鸡改吃羊,就算一把老骨头了,江东腔也改不了。打打杀杀到后来,南方来的兵死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得带本地兵。再过些年头,我们死绝了,我们的儿孙在本地出身,说一口关中话,就好像江东人根本没来过一样。”
郭旭先是哈哈大笑,后来觉得陈嵩的话里有一种他说不清的很深的道理,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近乎悲凉的东西。爷爷和父亲,肯定是愿意魂归故土的。小俏是不能回江东去了。他是要把根扎在关中了。可是仔细想想,他生在江东,长在京口,当真老死关中。其实很难说客死他乡还是叶落归根。也许此生就是来当驴当马的:把祖辈丢在外乡的种子驮回关中,生一个用关中水洗第一个澡、在关中土里撒第一泡童子尿、开口说关中话的娃。正在沉吟,听陈嵩幽幽地说:
“怕只怕常驻不了。”
郭旭一惊,抬头看陈嵩,后者脸上似笑非笑。正要问。忽然隔壁桌上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走过来,也不问人家乐意不乐意就一屁股坐下:
“这位军爷,你说常驻不了是什么意思?”
跟他一起坐的几个人都转过脸来望着这边。
听口音,这个人像是从天水、略阳那边来的,看穿着像是生意人。陈嵩没料到自己和郭旭聊天居然有人认真听,居然被打断。多少有些恼火。但既然是老百姓,就不能发作,又不能把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乃笑着摇摇手,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会经常出去打仗。不能总是在长安城里享清福。
那人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
“打仗好啊,我们就盼着你们出去打仗呢!军爷们辛苦,老板,两位军爷这顿饭,算我老杜请了!你再给加几个好菜,把你藏着的陈酿也拿出来。”
看陈嵩要谢绝,这个老杜作势把脸一绷。说你要是不让老哥请客,就说明你们南人看不起我们北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兹事体大。担待不起,只好由他去。
老杜高高兴兴地把那张桌子拼过来,叫伙计撤掉吃残的菜,重新点了几道后厨拿手的招牌菜,给陈、郭二人斟满酒,算是重新开宴了。陈嵩一开始有点不自在。但是一看老杜这样不拘小节,很快就放开了。酒过三巡,一桌子人已经开始嘻嘻哈哈称兄道弟。老杜几碗酒下肚。满脸飞红,用指头戳着陈嵩的胸口:
“兄弟啊,你们打过来占了长安,老哥我高兴!现在老哥我就一个心思,那就是你们不要停,千万不要停!继续往西打,打过秦岭,占天水,占金城,打过乌鞘岭,扫平河西,一直打到西域,把这些听名字都拗口的什么欺负紫胖子,什么巨蛆又猛又凶,统统扫干净!”
陈、郭二人知道乞伏炽磐盘踞秦州,沮渠蒙逊割据甘凉,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歪曲他们的名字,都忍俊不禁。
原来这个老杜,杜重光,祖上做过晋朝天水郡的司马,后来秦州沦入胡人手中,他家死了很多人。胡人忽起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秦州一带战乱不休,他家余众就一路沦徙到关中来了。
郭旭端起碗给杜重光敬酒,说真要是大军往西打,你的天水老家光复了,杜大哥你舍得离开长安么?
老杜一仰脖子喝完酒,瞪大了眼睛,把空碗往胸口一扣,好像要把心舀出来:
“老弟,实话跟你说,大军要是西征秦州,长安这份家业我就不要了!我变卖家财买军粮!本人带着全部子弟参军,能打能杀的就给我往前冲,死了脑袋也得冲着西方。打不了的就当向导,女人就给大军做饭缝衣!剩下几个算几个,只好回去,早晚再兴起一个大家族!兄弟啊,只要是能两年在祖坟上烧纸,死了我也乐意!”
郭旭说老哥我佩服你,可是你辛辛苦苦攒的家业要是就这样折腾光了,就算大军打下秦州,你回去也是穷光蛋啊!如果你倒霉,死在战场上,或者虽然不死也残了,家乡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