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七书之却月_乱世七书之却月全文免费阅读_下卷二十七章被出卖和被处决ps:权术是一种病
王修被杀前,几乎已经忘了密信这件事。
三军忙于备战,他这个长史,虽然不受刺史待见,该挑的担子还得挑。新兵造册归档,钱粮记账分发,公文草拟往来,勋劳勘定授予,一个月功夫,虽不至于宵衣旰食,也是忙得脚炒菜了。
密信虽然送到,但江东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按照王修当初的设想,刘裕一定会派一名使者过来,堂皇问责,整顿长安,做一番人事任免,甚至把刘义真调回去,另派一名老成持重的人来主持大局。算日子,这段时间足够刘裕做出反应,足够来人抵达关中了。
没有人来。
在忙忙碌碌中,这件事也就搁下了,直到一天深夜。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家里,草草洗漱一把,吩咐亲兵次日早点叫他起床,就和衣躺下了。
睡得很香,没有梦,恍如死过去一般。
约莫寅时光景,一队士兵悄悄地包围了他的住所。带队官兵打着手势,让手下搭着人梯,把一名轻巧敏捷的士兵送过院墙,后者从里面打开院门,士兵们一拥而进。王修的院子不大,前后两排房,中间有一条带顶的走廊相通。来人显然非常熟悉院子结构,留一半人看住前排房子,把亲兵们堵在被窝里,另一半人扑向后院,踹开王修的卧室,在他还迷迷糊糊时,就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下,五花大绑成一个粽子。
王修个头中等偏上,但被绳子捆成佝偻的小矮个。他睡得筋骨酥软、昏昏沉沉,猝然被擒。还以为匈奴人打进长安了。被拖到院子里,冷风一激,火把一照,眼前全是自己人衣甲,耳朵里全是汉人口音。才明白不是外敌入侵。
一个人全身盔甲走到面前,用剑鞘抬起他的脸。在火光下,王修认了出来。
冯梓樟。
寒意刺骨,王修努力控制住身体的哆嗦,他不想让这些人觉得他是吓得发抖:
“冯幢主,你想造反吗。敢绑我?”
疯子面无表情:
“王长史,想造反的是你还是我,过一会就清楚了。”
说完一招手,示意手下带人走。一个兵从屋子里抱着皮袍和靴子出来,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王修。又看了一眼疯子。后者瞪了他一眼,他便把东西扔在地上了。王修赤着脚踩走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士兵的槊尖顶着他的腰,寒冷、愤怒、屈辱、疑惑。
还好不用一直光脚走路,因为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王修被扔进去以后,士兵放下车帘,虽然形同囚笼。却也挡风。他听到疯子在外面下令:
“清点人数,一个都不要漏,放走一个。司马大人要我脑袋,我会先摘了你们的脑袋!”
司马大人!
王修一惊:毛修之下手了?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转眼到了一个什么地方,王修被人拖下车来,抬头一看。果然是司马府。他光着脚穿过三进大院,却并没有被带进正房。而是一直带到后院的一所小房子里。这个房子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墙上挂了一副画,画的是秦始皇射蛟龙。疯子掀起画,在墙上动了个什么东西,墙角地砖霍然分开,露出一个入口,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司马府竟然有一座地宫。
王修想起司马府以前是姚秦一位高官的府邸,想必此人以此来储存横财,或者做逃生之用。
到了下面,穿过一条通道,眼前霍然开朗,灯光晃眼,饭菜的香气瞬间扑入鼻子。这是一个长宽各约二十步的大暗室,一面墙前有个兵器架子,空的;另一面墙挂满了刑具,墙角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盆;再一面墙前方,是一个巨大的黑漆屏风,上面的白漆老虎狰狞咆哮,獠牙森森,恍如随时会扑出来。屏风前面,摆了一张案子,上面琳琅满目摆满酒菜。案子背后的胡床上,毛修之叉着腿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个酒杯,看见王修被押进来,满脸堆笑站起来,而后霎时换上凶巴巴的夜叉相,冲着士兵们咆哮起来;
“叫你们去请长史,你们就是这样请的?谁叫你们绑人的?还他妈不赶紧给长史松绑!”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松开绳子,毛修之亲自搬过来一把胡床,扶着王修坐下,居然还给他揉了揉肩膀。
王修知道,毛修之这番表演,其实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界。这一路上他已经认定:毛修之虽然一向狂妄,若没有刘义真点头,是断断不敢对自己下手的,毕竟这个长史,是刘裕亲自任命的。深夜暗室,更证明对方不想惊动军中。
想到这里,坐直身子,冷冷地看着毛修之:
“毛司马既然凌晨动手,鸡鸣狗盗,把王某人绑架到这个暗室来,想必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要问,那就赶快问;若要了结王某人,那就赶快杀。只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本人虽然算不得宰辅,也是宋公亲自任命的刺史府长史,这样凌辱我,看你怎么向他老人家交代!”
毛修之皮笑肉不笑:
“怎么向宋公交代,不需你来操心。看到这桌酒菜没?你要是老实招供,把你的谋反团伙都揭发出来,这桌菜就算是犒赏;你若是顽民不化,刻意包庇,这就是你的断头酒!”
王修此时已经暖过来,手脚有了气力,听到这番威胁,怒火不可遏抑,猛然起身,一脚把案子踢翻。毛修之到底是武将,身形非常快,纵身闪过,但一盆汤还是洒在了袍角上。士兵们扑过来,把王修死死按在地上。
王修的脸贴着地砖,扯着嗓子叫骂:
“毛修之,你陷害忠良,刻意罗织!老子追随宋公十多年。随他老人家两度北伐,底定关中,身荷方面重任,你算什么狗东西,当年你从军当小兵时。老子就已经是军中主簿,就凭你这点乌龟王八的资格,也敢诬陷龙王谋反?”
毛修之却没有回骂,压住火,走到王修跟前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
“王修。毛某人跟你好好说话,你却这样打回来。好吧,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说你谋反,不是我毛某人凭空捏造。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说完从袖筒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在王修面前抖了抖:
“王长史的小楷,倒是很可品鉴,这片纸,毛某人收藏了。”
王修看不清楚纸上写着什么,但已经猜到是什么,继而在心底摇了一千遍头。
怎么可能?
毛修之坐回胡床,故意模仿王修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今暗道传书,诚知非常,亦未尝不知疏不间亲。然关中者。血战而得,枯骨万千,为公开疆北面之重镇,经略中原之形胜,民心既有所向,士气岂可轻坠。脱有不虞,北伐功亏一篑。大军覆巢破卵,公之功业声名。亦不免有亏。王修可诛可窜,宗族可屠可灭,公之勋业不可危也。若修之齑粉,有万一之补于公之镃基,万劫不复,甘之如饴也!”
听到第一句话时,王修就已经被一道雷电击中了。
怎么...
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写给刘裕的密信,怎么会在毛修之手里?
信是他写好交给陈嵩的,陈嵩把信给了杜重光,杜重光把信给了老四,陈嵩护送老四走的,老四把信给了哥哥王沈,哥哥把信给了刘裕。所有这一切,严丝合缝,既不是梦,也不是玄想,一干人等都不是鬼魂,那么这封信怎么会穿越千里,从江东宋公手里到了长安毛修之手里!
看到王修震惊困惑的神情,毛修之很得意:
“看到了没?我没有诬陷你吧!”
王修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一脑门不解全都摇掉。继而一咬牙:
“不错,这信是我写的。你既然看到了,就应该明白我是向宋公直陈实情,纵然你们不喜欢,也不能因此说我谋反吧!”
毛修之狞笑着站起身,把那张纸揉了揉扔到了火盆里,火焰迅速把白色变成了黑色:
“我当然不瞎,知道你写了什么,虽然我很痛恨你这种背后告黑状的做法,倒也不认为你这样就是谋反。可问题是,你是怎样瞒过公文往来,把信送出去的呢?若手里没有一个私家小帮派,这张纸怎能山水迢迢地跑到江东去呢?你既然能靠小帮派送信,也就能靠它夺权谋反,对不对啊?”
王修终于明白,毛修之感兴趣的,是挖出谁在帮他送信。但他自己的心思,由不得地回到了被烧掉的那封信上。他虽然一万个不敢想,但还是得出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刘裕把这封密信,同样秘密地传给他的儿子了!
撕心裂肺的疼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能想象到刘裕的做法。后者一定是写信严厉斥责了儿子,要他务必洗心革面,改弦更张,重整刺史府纲纪,但同时也把王修的来信,一并送了回来。他不必在给儿子的信中提到王修,只需要把原件展示出来,就足以提醒儿子:他的手下在谋算他。
王修突然非常鄙视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看了历史上那么多帝王将相的权术,口头上甚至笔头上都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可临到头,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了糊涂,犯了忌讳。刘裕即将成为皇帝,刘义真即将成为皇子并担任方面大任,做父亲的,除了要交给他谋事的本领,更要交给他谋人的手段,让他学会怎么驾驭群下,怎么获得绝对忠诚。王修啊王修,你算是给这堂帝王家的言传身教课,提供了绝佳的范例!
跟了刘裕这么多年,眼里没有朝廷,只有一路走来的将军、太尉、宋公,一腔子的热血都愿意为他抛洒,只为跟着他可以建功立业,可以经天纬地,可以安邦定国。可以兼济天下。这些年来,自己是什么肝肺,刘裕清清楚楚,也一直栽培重用。这封密信,并不难懂。刘裕应该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信人的焦虑和忠诚。他到底要多心狠心硬,才会把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裸地扔到儿子的屠案上!
万念俱灰!
毛修之见他迟迟不开口,以为他被吓傻了,换上和煦的神情,叫人把王修扶起来。重新给他一张胡床:
“念你是北府老人,只要你说出谁帮你送的信,我们会从轻发落,大不了发配岭南州郡吃点苦头,等过些年转回来。还是有可能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