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璝偷袭长安未遂,这事吓死了刘义真,也成全了刘义真,他终于可以彻底否决任何派兵出长安的建议。
第二天刺史府下令:长安城外不得留一兵一卒;全城搜捕,这几日进入长安的人,若无亲友担保,无论汉、羌、匈奴,一律逮捕审讯,有坐探嫌疑而无法自明者,杀!全城百姓存粮一律充公,由刺史府统辖,每家按人口数领取定量,私藏粮食者,按照斤两从轻到重处置,最高可处极刑!
命令一下,全城鸡犬不宁,奸细没抓住几个,老百姓得罪了无数。长安城里有姚秦的官库,也有大富豪和粮商的私库,存粮本来是充盈的。但晋军打下长安后,后勤粮草就不再依赖江东水运,全部就地解决,公私仓廪里的存粮消耗得很快。今年不算风调雨顺,也没有什么大灾,关中一带收成不好不坏,能够收缴上来的粮食本身就不多,如果光是支撑长安军民,还能挺个半年;现在城外野战部队进城了,猛地添了两万多套少壮肠胃,粮食一下子紧张起来。征粮令一下,老百姓家里存量被征用,一人三餐突然要仰人鼻息,也知道打到最后肯定是优先军用而甩掉百姓,想到种种悲惨前景,没法不怨声载道、哭爹喊娘。北府兵最初进长安时攒下的那点吊民伐罪、秋毫无犯的口碑,至此算是被他们自己败得颗粒无存。
刘义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需要先保命。要保住他的命,就得先保三军的命。至于老百姓,就算饿死几个,也无损于大局。等危机过去了,再给点恩惠,这点名声上的缺口。也就慢慢补上了。
粮食能够撑一阵,水也不缺。长安城内有河有泉,就算匈奴人能够凿开冰窟窿往河水里投毒,也祸害不了城里的泉眼。长安城墙足够高足够厚,现在守卫力量也足够强,只要扛到开河。江东水陆来援,赫连勃勃也就只能灰溜溜回去了。
算完这一切,心里踏实,睡得着觉了。
晋军在城墙上储备了应付攻城的各色物料,官兵换上了称手的守城兵器。分班轮岗,交接不留空隙,就等着打破一*想象中的云梯之攻、冲车之攻、万众蚁附之攻,但他们紧张了很多天,却没有听到一次匈奴人的进军鼓声。那次偷袭不成之后,匈奴兵远远地扎下营垒,日出而赛马摔跤,日落而篝火烤羊。歌吹相闻,炊烟可见,就是没有一个兵出现在长安城下。好像他们早早地来,就是要在戏台下找个好位子,等着看好戏开锣。
双方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地相互守望十来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发出意外一击。老天爷好像也抱着凑趣的心态,居然好些天不刮风,巳午未申四个时辰。太阳暖烘烘地烤着,城上城下最想做的莫过于就地躺倒。呼呼大睡一场。就在某个实在不适合打仗,而适合化敌为友大喝一场的暖冬中午。城上官兵看见远处一匹马迈着小碎步轻快地走来,马上骑士没有穿盔甲也没有带兵器,扛着一根只有使臣才使用的那种东西,就是长杆上绑了一根牦牛尾巴。这个人很远就用纯正的汉话大喊:
“晋军弟兄们,不要放箭,我是来请客的!”
请客!
有了那样一次凶悍的偷袭之后再说这个词儿,怎么听都觉得居心叵测。城头上值岗的队主紧盯着来人,他身边的弟兄不耐烦地张开弓,说这些畜生不会有什么好心眼,一箭射死他算了。队主内心无比赞同,但他也知道对方既然来使,就是要同己方主帅谈,他这个阶级的小军官,除了问明来意赶紧上报,什么都不能做:
“谁派你来的?请什么客?”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使持节、征南将军、领雍梁秦三州刺史赫连璝阁下略备薄酒,请刘义真将军阁下到营中面谈!”
队主一听就皱眉头。他虽然不是出使四方的材料,但也知道在敌方使者面前是要争面子的。来人给赫连璝戴了一串头衔,对刘义真却只单薄一顶语焉不详的将军虚号,让本地北府兵最高长官低人一等,这是断断不能答应的。而且赫连璝所领的三个州,和刘义真的一模一样,听起来好像他已经胜券在握,要和刚刚丢掉三州的失败敌人话别。虽然不能射死来人,那也得折磨他一番:
“你小子再说一遍谁请谁?”
使者一愣,原话重说一遍。
“不对,重说!”
使者有点恼火。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这是双方主帅之间的事,希望各位不要耽搁。
队主冷冷一笑:
“你他娘还知道是双方主帅,那凭什么你们那个什么赫连鬼赫连怪的就一串头衔,我家主帅就没呢?你要是搞不清该怎么说话,就乖乖回去问清楚再来,反正老子听不顺耳就绝不上报!”
来使没想到芝麻大的一个小兵头也能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他要是真不给通报,自己连话都传不到就得回去,这就算是地地道道的有辱使命啊。无奈之下,重新开腔:
“大夏皇帝陛下二皇子、征南将军、使持节、领雍秦豫刺史赫连璝阁下略备薄酒,请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阁下光临大营面谈!”
好在他熟悉敌情兼伶牙俐齿,总算一字不错地报上了刘义真的官衔,顺口还把“到”改成“光临”,也算是略表诚意。他满以为这一关算是过了,不料城上的队主依然吊着脸:
“不对!重说一遍!”
使者都要疯掉了。我漏了什么官职吗?
队主说你没漏我家刺史的官职,就是给你家那位说多了。
使者说我按照皇帝陛下授予他的职衔说的,一点也没多加啊。
队主说你得按照第一次说我家刺史那样,重新说一次你家主帅。
使者这才明白。这个晋军下级军官今天是要彻底对等,绝不给自己一点便宜可占。双方都严丝合缝报官衔,这是扯平了,可第一次的羞辱,对方耿耿于怀。一定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好忍住火重来一遍:
“赫连璝将军略备薄酒,请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阁下光临大营面谈!”
队主至此心满意足,说那就劳你多等一会儿,我这就去通报。
消息逐级上报到刺史府,刘义真正在和诸将议事。一听赫连璝居然有此邀请,都有点呆。不过此事倒不难决断,一则刘义真绝不会踏进敌营一步,二则他的所有部下都不敢冒着主帅被扣押的危险同意他去。刘义真虽然是个毛孩子,真正打起来百无一用。但如果成了敌方人质,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难想象的。他不能去,但赫连璝的这场鸿门宴却不能不赴,因为如果谁都不去,匈奴人就会气焰万丈,在城下羞辱晋军,说你们连和敌人喝一杯酒的胆子都没有,还有什么脸叫北府兵。这同样会灭了我方威风,让士兵们对上司失去信赖感。
傅弘之也不能去。他是实质上的最高指挥官,如果匈奴人果真耍花招扣押他甚至直接杀害他。那种后果是守军难以承受的。
谁去?
毛修之、陈嵩、郭旭、斛律征和其他将佐都慨然请命,各不相让,刘义真也不忍直接指定人选,最后只好用抓阄方式决定。
郭旭!他抓到了写着“出”字的那个纸团。
陈嵩和斛律征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陪你去。
不用郭旭自己拒绝,傅弘之直接下了死命令,禁止他们任何人陪着去!万一匈奴人有诈。一下损失两员大将,这太不明智。事实上如果赫连璝不耍花招。谁去都安全;如果他设了埋伏,陪的人再多也是陪葬!
郭旭倒很坦然。在他看来。无非是要么喝醉了横着回来,要么丢了性命横着回来,但如果他注定要掉入陷阱,那他就是用牙咬,也要带走一个垫背的。假如老天不那么绝情,他甚至想死也要拖上赫连璝。
但这一次非同寻常出征,他必须跟小俏和儿子告别。
他以为小俏会哭,不料后者听完,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那我跟你去!
郭旭万万没想到小俏会这么选,一时无从辩驳,只能拼命摇头:
“你绝对不能去!万一这就是个陷阱,我不能让孩子一下子没爹没妈。”
小俏说我相信赫连璝不会起杀心。他请义真刺史赴宴,其实已经知道义真不会去,但去不去他都是赢家。如果义真去了,他可以在他面前炫耀武力,吓唬一个毛孩子,震慑他的胆魄,让他张皇失措,犯下更多错误;如果义真不去,正可以用来羞辱北府兵,打击他们的士气。可如果他扣押了甚至杀害一个小孩子,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就连自己人也会不齿。更严重的是那就是彻底得罪了刘裕。我觉得赫连勃勃很狡猾,他是要拿下长安,但他已经和鲜卑为敌,未必想再跟宋公结下血海深仇。如果宋公舍得交还一些土地,和鲜卑人联手夹击他,他甚至会有灭国之患。
郭旭静下心一想,不能不觉得小俏到底是大官家出身,虽然是个妇人,却比他这个铁匠看得更清楚。
小俏拉起郭旭的手,轻轻摸着他掌心的老茧:
“父亲在世时给我讲过很多不辱使命的故事。他说胡人骨子里虎狼成性,从来不同情弱者,只顺服强者。如果使臣不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他们就会蔑视他,进而轻于杀戮;相反,如果使臣坚刚不可夺其志,言语往来上又不落下风,他们反倒会起崇敬之心,也就不会轻易下毒手。你上次在池阳和他们交过手,他们心存敬畏,在气势上首先就胜了一筹;但匈奴人既然设宴,就一定有一些文戏。这需要有言辞机锋才能不落下风,而这个恰恰是你最不擅长的,甚至斛律征都比你强很多。”
郭旭想到自己的确是笨嘴拙舌的,憨憨地笑了笑,小俏也跟着笑了:
“所以我跟你去。他们在嘴头上占不了便宜!”
郭旭还是不能下决心:
“那他们会不会耻笑我们晋军无人,竟让派个女人跟着出使?”
小俏说胡人不同于汉人,他们的女人做很多事,所以男人并不轻视他们。如果我能在帮你挫败他们,他们不但不会耻笑,还会生出敬意。
小俏不再和他理论。到内室奶完孩子,悄悄告诉青玉,如果到晚上她还不回来,就抱着孩子去找薛梅儿。自己迅速写了一封短信,塞在了孩子的襁褓里。将孩子和青玉都托付给薛梅儿夫妇。一旦她和郭旭有事,务必要给孩子改姓陈,叫陈西都,不要告诉他真相。等他长大了,再告诉他亲生父亲是个大英雄,为国捐躯了;母亲不忍他只身赴难,决定陪他到底。
安顿妥当,穿上盛装。跟郭旭同骑一匹马到了刺史府,要刘义真派出他自己那辆华贵的楠木马车。众人见小俏不可阻挡,又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只能陪他们夫妇走到北门,目送他们一个昂然在马,一个雍容在车,像新婚远行一样,随着匈奴使者去敌营。骠骑队的弟兄们听说郭旭夫妇替刘义真赴宴,一面为大哥捏把汗。一面暗暗抱怨刘义真没有胆气。
郭旭夫妇来到匈奴大营,赫连璝已经在营房门口摆好阵势。远远看见一骑一车。赫连璝有点纳闷。若是刘义真亲自来,绝不会这样轻车简从;可若不是他来。谁还有资格使用这么华贵的马车。在鼓乐声中,他迎上前去,发现下车的竟是个漂亮女人,不知道晋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看搀扶这个女人下车的人,虽然无盔无甲,但光是下马一个动作,就知道是武将。隐约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见过。及至寒暄,听到郭旭这个名字,才恍然想起这就是一年前在池阳引诱自己到埋伏圈里的那个晋军猛将,一时满心打翻五味瓶。再一听小俏是郭旭的夫人,又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汉人女子中,能有这样胆气的,真是不多见!
在匈奴官兵的窃窃私语中,郭旭夫妇进入赫连璝的大帐。一进去就闻到扑鼻的烤肉香。帐篷中央,有一大堆炭火,烘烤着一整只牛,两个壮汉转动着铁架子,用力翻转牛身,牛油吱吱地落在木炭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诱惑声。牛肚子转过来时,才看到里面还有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一只羊。在炭火四周,竖着插了很多木棍,上面全是鱼!烤鱼的气味混在烤全牛的烟火中,催人产生一种终生难忘的食欲。此时才注意到,这是一个至少可以容下三百人的大牛皮帐篷,穹顶上开了圆圆的天窗,炭火的烟气从哪里飘走,留下满帐篷的暖意。小俏曾经在鲜卑军营里呆过,对这样的大帐并不稀罕,郭旭却是叹为观止,想起疯子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北人不信南人有百尺大船,南人不信北人有千人大帐”。
宾主落座,赫连璝说我诚心诚意请刘义真将军来赴宴,也许他有误解,竟然不肯赏光!莫非他果真以为我会摆个鸿门宴扣押他甚至杀了他?
郭旭刚刚领教过小俏的分析,此时现学现卖,轻车熟路地端出来:
“说实话,底下人是担心你会用这个阴招,不过义真刺史本人倒是不担心,他说你是大夏皇子,做什么事天下人都看着,必不会有这样下作的念头!”
赫连璝的脸微微一红,他其实并非没有动过这样“下作的念头”。还好炭火映红他的脸,不至于让客人看到他心里有鬼。郭旭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说:
“刺史说他虽然位高权重,但毕竟就是个孩子,没了他,北府兵照样打胜仗;大夏如果杀了他,无损于敌人,只能坏了自己的名声。赫连将军如果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今后谁还敢和他打交道?怕是连大夏臣民都会不齿!”
还是小俏那个意思,但郭旭活学活用,配上他浓眉大眼义正词严。竟有一番别样的震撼。小俏不能不惊奇于傻老公其实还是内秀的。
赫连璝却是背上暗暗出汗。他也是这么说服自己不要动杀机的。把刘义真请来,说服他撤出长安,双方不动刀兵即可,千万不可害他性命。
“义真刺史既然想得如此明白,为何又不来呢?”
说完脑袋一偏。脸上浮着一丝讥讽,看着郭旭如何作答。
这是郭旭路上想得最多的问题,此刻怎么想就怎么说:
“他说他嘴刁,吃不惯匈奴人的粗劣食物,如果赫连将军肯进长安,他会以美食美酒招待!”
赫连璝呆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郭旭的说辞,而这个说辞又太像一个十三岁贵公子的做派。这句话毫无兵戈气象,但事关胡汉品味和物力贫富,一下子就把汉人抬到了天上,把匈奴人贬到了地上。将赫连璝的骄傲瞬间打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后者吭哧半天,自嘲地笑了笑,说看来今天我只好用人家贵公子看不起的粗劣食物招待两位了。
郭旭说我倒是喜欢你们这种吃法。没吃饭就到你这里来了,肚子咕咕叫,我可以吃了么?
赫连璝一招手,几个武士进来,给帐篷里所有人倒上奶酒,一个人拿着小刀。从烤牛身上割下外焦里嫩的牛肉,用一个小盘盛着,先放到郭旭面前的矮几上。矮几上没有筷子。只能用手。郭旭捏起牛肉,沾了沾盐送入嘴里,顿时有一股新鲜浓郁的肉香传遍齿颊,吞下肚后,忍不住连声叫好。小俏小心地尝了尝,和自己平生吃过的益州牛肉、荆州牛肉还有徐州牛肉都不一样。虽然不够烂熟,但自有一种本真的滋味在其中。想想匈奴人常年以此种食物为生,难怪那么有野性。
赫连璝虽然满腹心机。也被郭旭的豪纵所感染,喜欢他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气度,举起酒碗要他干了。郭旭干掉一碗,觉得奶酒甘醇而不烈,非常喜欢,连叫再来。这样几碗酒下肚,赫连璝说郭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南人。郭旭说我祖籍关中,爷爷那辈才去的江东。赫连璝一看话头对路,立刻说郭将军有没有想过留在关中啊。郭旭说我就在关中啊,有什么留不留的?我还想把爷爷和父母的灵柩运回来呢。赫连璝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大夏夺了关中,那些南人不得不回去,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为大夏效力?郭旭愣了一下,本想义正词严地打回去,但一看见小俏,顿时有了主意。
“我祖籍关中,我夫人祖籍会稽,我们两个不会分开。唯一的办法,就是大晋朝一统天下,关中和江东都在我们版图之内,这样我可以陪夫人回江东省亲,却不必永别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