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龄石不解。这年头居然还有不愿意回江东的江东人。韦华笑了笑:
“说起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祖上在并州,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祖父那辈到了江东。我父亲跟着刘敬宣混,刘敬宣败了,又跟了宋公,不过也不受待见。到了我,虽然官场上混得不错,却无缘娶大姓人家的女儿。正好谢家得罪,他们族里有个人为了求个庇护,愿意把女儿嫁给我。我一开始挺得意,觉得终于可以改换门庭了。谁料后来谢晦成了宋公心腹,他是我老婆的堂兄,我这个老婆顿时就显出本面目,根本不拿我当回事。日子久了才知道是个跋扈泼妇,一言不合,轻则恶语相向,重则大打出手,我要是不忍,她就去找谢晦告状。最初谢晦还不当回事,后来架不住妹子总是说我坏话,见我也爱理不理。前年她跟禁军一名军官好上了,索性连床都不让我上,我在江东呆着受气,索性躲到关中来。”
朱龄石没料到他有这样受气包的经历,又同情又好奇:
“就为这个,宁肯困守孤城也不回去,果真是悍妇猛于虎?”
韦华脸上突然升起一团红晕,嗫嚅一阵,叹了口气:
“不瞒将军,我在这里又娶了一个当地女子。有了她,我才感受到做男人的好,也才知道世上的好女人是什么样子。我宁肯在这里当个平民,也不愿意回江东当着官受窝囊气!”
朱龄石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沉吟许久,说那你更要尽力王事,保住你在长安的这个小家。
韦华说这是自然,估计阖府上下,没有人比我更卖力的了。从前我是义真刺史的别驾,现在是你的别驾,将军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不遗余力。
朱龄石正要跟他说两句,刘义真的一个亲兵走进来,说义真刺史要韦别驾过去一下。韦华一愣,向朱龄石一拱手,匆匆离开了。
朱龄石在留守各军中走了一圈,又和陈嵩诸将商议了明早出兵的细节,回到刺史府时,府中已经是一片狼藉,士兵们忙着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上车,车子从院子里一直排到大门外。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刘义真怎么想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带这么多东西!
往里走,更加骇然!
外厅全是女孩子,有些嘻嘻哈哈,但的哭哭啼啼。一问亲兵,才知道刘义真已经下令,长安城里的读书人匠人和漂亮女孩子不能留给匈奴人,要全部带走。男子都往毛修之营中去,女孩子都集中到刺史府。
朱龄石怒气冲冲地往里走,想警告刘义真这样拖着瓶瓶罐罐只能是死路一条,正要进内厅,差点和一个骂骂咧咧的人撞个满怀,仔细一看,正是韦华。后者满脸怒气,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显然是挨了一个耳光。
刘义真把韦华叫来。是要他带人去把埋在姚秦宫墙下的一批财宝起出来,这样的藏宝地点,府中只有刘义真和韦华知道。韦华督着士兵起出宝物,押着回府,进门有人哭着喊他的名字。发现他的女人居然也被带到了刺史府,要跟着刘义真到江东。韦华又惊又怒,闯进后堂向刘义真求情。刘义真此刻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地听韦华说完,突然冒了一句: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长安还有女人?”
韦华心里很想说难道只能你有无数女人而我夜夜自慰?但此时来不得一点硬的,只能小心赔话:
“下官寂寞。在长安寻了一个红粉知己。”
刘义真说带进来我看看。
韦华老大不情愿地把情人带进来。女孩子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刘义真上下打量半天,说这样好的女孩子,留在长安。只能被匈奴人糟蹋,不如我带回江东去,让她在那里等你回来团圆。
韦华从刘义真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事情不妙,压住怒火小心周旋:
“刺史知道我家的情形,她去了没有立足之地的。”
刘义真想起韦华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在家就是个出气筒,脸上不由浮出坏笑:
“那就藏在我府上好了。”
韦华几乎要跳起来,但终究强压住了怒火:
“刺史不要说笑。还是放她回家吧。”
刘义真在江东的时候,被刘裕管得死死的,到关中这一年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是一方皇帝,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要霸占这个女孩子,乃端出长官架子对韦华昂然下令:
“她到底走还是留。不劳你费心,别驾还是赶紧去办公事吧。”
韦华咬咬牙:
“韦华冒死求刺史放过这女子。否则韦华寝食不安,生不如死!”
女孩子低低地抽泣起来。
刘义真阴沉着脸走到韦华跟前:
“你是说我不答应你你就要抗命造反吗?”
虽然他比韦华矮。但后者却感到泰山压顶,内心短暂地软弱了一下,但一想到如果妥协,就从此和心上人天各一方,也许至死不见,不由得硬气起来:
“下官不敢,但也请刺史自重!”
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韦华脸上,之后刘义真爆出一阵咆哮:
“狗胆包天的下贱胚子,竟敢对本刺史出言不逊,你身为别驾,不肯忠心办事,出征期间,私自畜养倡优,泄露军中机务,不治你个死罪,就已经是极大的恩德,竟然还敢对抗上官!看在你还有一点小功劳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杀你,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韦华捂着脸,梗着脖子,看着哭成一堆的女孩子。他这辈子从来没这样勇敢过,但也从来没这样屈辱过。闻声进来的亲兵都认识他,看这样顶着实在不成样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出去,临出门时他清楚地听见刘义真对手下说:
“去,带这个女孩子沐浴更衣,今晚侍寝就是她了。”
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对着迎面而来的朱龄石点点头,脚步毫不迟疑地往外走。
朱龄石在后堂门前被拦住,亲兵说刺史大人有话,任何人不得入内!
一次事关生死的撤军,像儿戏一样地拍板了!撤军前夜,前指挥官的心思,竟然是财宝和美女!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这座府邸里弥散的浊气让他恶心,他快步走出来,带着亲兵往郭旭营里去,他要在那里假寐片刻,为明早的战斗积蓄一点精神。
穿过长安街市时,才发现长安城恍如已经陷落。
士兵们在民宅里进进出出,进去的空着手,出来的大包小包。老百姓跟在后面,老人妇人抱着士兵的腿哭骂,壮汉们和当兵的撕扯扭打。马路上到处都是当兵的赶着马车牛车,车上的东西五花八门。
刚开始他喝止了几个兵,叫他们把东西还给哭天喊地的老百姓,这些兵一看他的装束,乖乖地照办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这显然是一次得到上司命令的蓄意劫掠。当他拔出剑要士兵回营时,一名校尉貌似恭敬实则倨傲地说我们是奉了刺史府的命令,要在长安坚壁清野,不能把东西留下来资敌!朱龄石说我就是新任刺史,奉宋公命令驻守长安,我命令你们立刻停止掳掠,这就整队归营!
这些当兵的竟然纹丝不动!
朱龄石的亲兵统领怒喝一声:“将军有令,速速归营,都他妈聋了吗?”
亲兵队刀剑出鞘的同时,这些兵纷纷抛下包袱,齐刷刷地把长槊刀剑举起来。校尉冷冷地望着朱龄石:
“将军不要为难我们,没有义真刺史亲自取消任务,我们恕难从命!将军要守,我们要走,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当官的家大业大,义真刺史一个人就带走一百多车珍宝绢帛,我们这些弟兄脑袋别在腰上跟着走,总不能空着手回家去吧!”
朱龄石仰天长叹,示意亲兵让路。那些兵乱哄哄说了声谢谢将军,一窝蜂地走了。
朱龄石心如死灰,马蹄步履沉重,到了郭旭营中,简单问了问明天的安排,卸掉盔甲,躺在郭旭腾出来的帐篷里,回想今日所闻所见,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宋公这是把我推到了火坑里啊!
这是他自从军以来,第一次腹诽刘裕,他被自己的不敬吓住了。但看看今日,想想明日,目睹一直善战爱民的军队堕落到这个地步,对宋公的崇敬还是一寸寸地破碎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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