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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江正品前传(1 / 2)

 大清道光二十九年初秋的一个早上,晨曦初露,川北道潼川府蓬溪县小潼场,本地有名的乡绅任景田家,施施然走进来一个青衣麻履的小厮。那任景田虽是当地大富之家,为人却最是悭吝不过,房子也就是修得比一般村民多几间,自然更舍不得雇看门的家丁。所以那小厮就直昂昂地走进堂屋来。任景田正躺在堂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想着今年年景不错,这个秋天得多收百把担粮食了。那小厮便上前打躬:“任大老爷,这糕点,小的送来了。”任景田睁开眼来一瞅,小厮却是芝宝斋糕点铺的小江子。

原来,任景田空有良田百顷,却子息不旺,只在四十岁头上由三夫人生得一个女儿。女儿的出生,虽然没能遂了任景田有子续后的愿,到底也算是有了自己的骨血,大慰自己老来孤独的心。所以全家上下,倒是对这女儿百般宠爱。这任大小姐偏生乖巧,也不是乱花钱的主,就只有一桩:特别爱吃糕点。这蓬溪县虽不大,糕点铺倒有好几家,就是小潼场那也是有的。但任景田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时生怕有什么闪失,如何舍得让她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所以就专门从县府最有名的糕点铺子芝宝斋给她订做。这糕点虽是好东西,却特别容易腐坏,所以就得三天两头地订,而芝宝斋也就三天两头地送。经常送的伙计,就是这个小江子了,所以任景田认得他。

任景田昨天才托人捎信给芝宝斋,看到小江子,倒吃了一惊,说:“小江子,这太阳才露头呢,你就走了三十里山路了?”小江子把装糕点的篮子放到一边,正要回话,突然听得里屋喧闹起来。只见任大小姐的丫环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惊慌道:“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她的痰涌证又犯了!”任景田闻言,身子颤了一下,像个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快地向任大小姐的闺房跑去,把那对襟长衫的衣摆都跑得甩了起来。

大概是这种紧张氛围的影响,芝宝斋的伙计小江子也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忘了那是去任大小姐的闺房,他一个大小伙子多有不便。亏得这任景田是自己持家致富,以前也是大老粗一个,在这男女大防方面原没有世家严格,再加之一颗心全悬在了爱女的安危上,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妥不妥。

任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呈双飞翼布局,任大小姐的闺房就在东北角。这个房间本来不适合作闺房,但那房子的东北面有一片地,经常种有向日葵。任大小姐对向日葵花最是痴爱不过,非得选了这间房,方便她经常赏葵。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小姐房间,只见房间里挤满了人,任家三夫人正搂着小姐,满脸的泪。任大小姐白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侧躺在妈妈怀里,大口大口地呕着浓痰,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任大老爷的其他夫人们捧痰盂的捧痰盂,给小姐拍背的拍背,揉胸口的揉胸口,房间里鸡飞狗跳。那任大老爷见爱女受这般苦楚,心如刀子割一般,偏偏又束手无策,只急得跳脚捶胸,活脱脱一个没见识的婆娘模样。

闹了半晌,小姐逐渐缓了过来,慢慢地回复了常态,房间里人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这个时候,糕点铺的小厮小江子才回过神来,只见小姐肤白胜雪,芳脸圆润,眼大而活,体态略丰。小江子看得脸上一热,忙把眼睛移向窗外,却发现窗前不知怎么居然挂着小姐的一件亵衣,顿时感到大大的不妥。原来这个时候非种非收的时节,这东北角外面也就没人经过,任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有些大大咧咧,昨晚入睡时随手就把亵衣挂在窗边,不曾想今天晨起突然发了病,自然没顾得上收拾。

任景田心神初定,正在破口大骂“庸医,都是他妈一帮庸医”,一回头见到糕点铺的小厮脸上神情古怪,顺着他眼光往窗户一看,不由勃然大怒,抬手就给了小江子一巴掌,大喝道:“你这个龟儿子,谁让你进来的?我非打死你不可!”小江子正惊慌间,突然东窗事发,吓得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喊:“任大老爷饶命啊!”

其实,小江子倒不是真怕任景田打死他。毕竟人命关天,任大老爷也就是一个土财主。真要打死了人,他哪里脱得了干系,再多的家财也得破在官司上了。但小江子的恐惧也不是装的,他是害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原来,小江子十二三岁头上,父亲就因故早死了,母亲也因此发了疯,脑子清醒一时糊涂一时。小江子早早地就去糕点铺当了伙计,赚点小钱维持生计,再给母亲抓点药,一个家就指着他这份活。好在小江子虽然小,却特别勤奋吃苦,人又机灵,很得东家的欢心,也就一年年做下来,才活到现在。这任景田是有名的乡绅,买糕点送糕点的钱,一年花在芝宝斋里的银子不少,是铺子的贵客,要是得罪了他,这碗饭可就吃不成了,所以小江子才吓得如此厉害。

任景田正为爱女的病心痛烦心,又见小江子出了爱女的丑,哪肯干休,一脚就把小江子踹翻在地,回身欲抄家伙,偏偏任大小姐房里没有可以动粗的东西。任家大夫人心善,但她为人老道,知道自己出口有所不宜,就把眼光望向任大小姐的生母三夫人。三夫人一下子明白了大夫人的意思,加之爱女病情已经缓解,心情放松下来,就轻声对小江子说到:“你快走吧!”小江子看任景田咬牙切齿,如同要吃人一般,心下大骇,早没了主意,一经提醒,赶紧连滚带爬逃出了小姐的闺房,只听得任景田在里边破口大骂:“不长眼的奴才!老子一定要找芝宝斋算账!”他骂的是不长眼,其实他怪的刚好是对方不仅长了眼,还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小江子跌跌撞撞,逃出了任家大门,心里一迭声地叫苦:“完了完了,这辈子完了。我妈的药钱也没了。我这真是混蛋啊,关我什么鸟事,我就跟了过去。不仅跟了过去,还看了人家小姐亵衣。其实我都没看清,只瞅着了一下就赶紧望窗外了。我这可怎么办啊!”正惊慌间,猛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就发了呆。想要去做,却又不敢,若不去做,又已经走投无路了。左思右想,呆愣了半晌,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就躲躲闪闪地又走到任家大门边,鬼鬼祟祟地向里窥探。看到任景田从里厢经过,却又不敢出声。又过了一阵,看到刚才那个丫环也从里厢经过,就鼓着劲猛地跳了进去,倒把那丫环吓了一跳。小江子心里发慌,说话也磕巴起来:“那个,那个,小姐那个的病,我能治。”那丫环一时懵了,没听明白他啥意思,只管看着他。小江子一开口说话,狂跳的心倒慢慢缓下来了,说话也完整了:“大姐,请你跟任大老爷说,小姐的病我能治好。”管丫环一类人叫“大姐”,是这个地方的风俗,一种客气的称谓,倒不在于年龄大小的,那丫环这次听清楚了,不免吃了一惊,狐疑地细细打量着小江子的脸:“你能治好小姐的病?小姐这病已经有两三年了,老爷可是把这四方的名医都请了个遍,小姐这病还是时好时坏的,你如何能治小姐的病?”小江子在进来之前,把这事情已经想过百遍了,就答道:“小姐这病,若要治好,倒不在药上!”丫环听得更是惊奇,愣了一会,想了想,就转身进里边去了。小江子也不敢坐,就呆站在堂屋中等着。

丫环急急地跑到东厢房尾,进了小姐房间,看任大老爷正坐在小姐床边的椅子上陪小姐说着话。丫环就做了个万福:“老爷,那芝宝斋的伙计又来了。”她也不知道小江子的名字。任景田嚯地站了起来,满脸怒容。丫环急忙道:“他说他能治好小姐的病!”任老爷呆了一下,正要发作,却听小姐道:“小翠你就听人瞎说。我这病多少名医都治不好,他一个糕点铺的小厮能有什么办法!”小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很是好听。小翠迟疑了一下,回道:“他说他说小姐的病不在药上!”

此话一出,任大小姐听得有些迷惘,那任景田却心里猛地一动,寻思道:“淼儿这病本来就有些离奇,那么多医生也没一个有用的,难道真的是有别的古怪?”任大小姐出生后,任景田赶紧给他的宝贝闺女去算了一卦,算命瞎子说她五行缺水,所以给起了个淼淼的名字。这任景田听小翠转述糕点铺小厮的话,就转了心思,怀疑到鬼神作祟方面去了。那任景田千般的身家,却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唯恐她有一些儿闪失,为了这病,可说是整日里愁肠百结,这时听得了另外一丝希望,好似抓到根救命稻草,虽然还有八九分的不信,兼且余怒未熄,却也不敢错过了,问明小翠,就往堂屋来。

小江子见任景田迈进堂屋,赶紧切步上前打躬。任景田沉着脸,一言不发,顺势坐进了藤椅。小江子原本准备了一堆的说辞,这时又被噎住了,怔怔地不知从何说起。闷了一会,到底任景田心急,沉声问道:“又是什么妖邪作祟了?”小江子听得一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就恭恭敬敬地垂首道:“回大老爷,小姐这病,是湿重化痰,贮于肺部,肺气旺盛而致痰湿上涌,倒不是什么邪祟。”任景田听得心底一沉,怒道:“你这屁话和那些狗屁医生的话有何不同?嚼这些舌头有什么鸟用!”他见小江子所说的话与那些医生一模一样,显然医治无望,就按捺不住了,也未细想糕点铺的小厮怎么会通医理。小江子见他发怒,有些发慌,但知道今天要是不成,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壮一壮胆,说道:“回大老爷,小姐这病虽是这病,却是不须吃药的。”任景田见他倒是没有改口,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听了这句话顿时安静下来。小江子见他脸色稍缓,有了信心,接着道:“小姐这病,跟一般的痰湿证原有不同。一般的痰湿证,总有患者自身阳气虚弱,不能化湿。但小姐面色安好,正气未伤。”说到这里,心里突地一跳,担心任景田又想起他擅闯闺房的事。好在任景田听上了心,毫没注意。小江子继续说道:“小姐这病,起头其实就在“吃”“住”两个字上。”见任景田神色猛地地一凝,接着道:“一个吃,小姐嗜食糕点,小人三天两头送,这个是知道的。糕点中太多饴糖、豆沙、猪油这类东西,都是肥甘之物,最易聚湿化痰;一个住,小姐住的地方,刚才小人透过窗户看出去,”说到这里不禁一顿,看任景田听得专心,便放心了:“那是紧挨着一片庄稼地。这庄稼地也是最是潮湿不过,所以才长得各种庄稼。”这一番道理,任景田却是初听,这时忍不住道:“淼儿爱太阳花(此地管葵花叫太阳花),只要太阳花一开,经常就跑到那地里呆着。”小江子道:“那就对了。肺为金,地为土,五行之中土生金。肺气得地气之助,旺盛之极。小姐居潮湿之地,食肥甘之味,体内湿重痰生,肺为贮痰之器,偏偏小姐肺气又极为旺盛,所以就气动痰涌,发为痰涌之证了。”任景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急问道:“那却如何治得?”小江子道:“移其居易其食以断其源;润其肺燥其湿以消其症。”这几句话有点文绉绉,任景田就听不懂了,登时瞪大了眼睛。小江子怕他发作,忙道:“只消把小姐移到中间干燥的屋子里去住,再也不要让小姐吃糕点了,然后再吃点润肺燥湿的东西就可以了。”任景田听得明白,心下有了希望,却还是骂道:“你小子却又说不用吃药。”小江子感觉到任景田骂中并无怒意,胆子逐渐大了,说:“让小姐吃的,倒也不算什么药。”任景田问到:“那是什么东西?”小江子道:“只消给小姐热炒瓜子,每天现吃现炒,现炒现吃,一天须炒吃七两瓜子,连炒吃七天,这病也就彻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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