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近正午,却由于深秋时节,晴朗朗的太阳反而让人们更愿意出门享受享受这份暖意。这不,蓬溪县城厢镇的芝宝斋门前就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身为芝宝斋的糕点大师,一式白衣白帽的江正品忙而不乱,沉稳自如地差遣着众伙计。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和面了,只是把着配料的关,偶尔在混合的时候下场展示一下。但实际上,江正品的内心却如同一团乱麻,难以宁定。自从经历那场生死劫后,江正品和任大老爷的独生爱女任泽江的感情急剧升温。任泽江私下管小江子叫“江哥”,要江正品私下管自己叫“江妹”。两人几乎三天两头以送糕点的名义见面,任家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江正品迟早要做了这任家的主人,任大老爷和三夫人似乎也认了命。两人正情热之际,有一天,三夫人却突然发了心痛症,自称心痛如绞,饮食难入。在任泽江的软语央求下,江正品只好把灵前立誓抛到了爪哇国去,即刻为夫人诊治,却见夫人纳息如常,舌质并无暗点,脉象不弦不紧,还是依着夫人所述,拟了个胸痹之症,以瓜蒌薤白半夏汤增减主之。夫人吃了不仅未见效果,反倒是说更疼了,就做声做色,把江正品好一顿斥骂。亏得有任泽江百般维护,只好撵走了江正品,让他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再去任家,夫人则另行延医诊治。这一分别,就是十余天,再也没有了江妹的消息,小翠也不来芝宝斋走动了,江正品心里如何不急,成天一边干活一边寻思,猜测着小潼场那边的情形,不免精神恍惚起来。
突然,一阵喧闹声打断了江正品的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屋的伙计都尴尬地望着他,柜台上放着一盒状元糕,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正凶神恶煞地在那里吵闹,说是大石桥场的蒲老爷订了芝宝斋的糕点,蒲老爷摆出糕点做茶点,招待贵客,被贵客吃出了头发,真是丢尽了蒲老爷的脸。江正品寻思,必是自己这几天魂不守舍,没有注意扎紧头巾,才有此失,不由得心虚胆怯,一个劲地道歉。岂料对方不肯干休,直到芝宝斋的掌柜何大善人亲自出面,赔了十两银子,才平息了事态。但对方临走时,还是宣称只要是江正品做糕点师,蒲府再也不会光顾芝宝斋。
江正品羞愧万分,对何大善人道:“一切都是在下做事粗疏惹的祸,这笔银子,就从在下的工钱里扣回。”何大善人盯着江正品看了一会,冷笑道:“你一年的工钱,才不过二十多吊钱。扣掉了一半,你娘不看病了?也不吃饭了?”江正品涨红了脸,说道:“在下去族人那里借也要借来过日子的!”何大善人道:“只怕你借不过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捡宝哪是那么好捡的!年轻人哪,自知就是自重,非分就是自误啊!”说完,径自转身走了,留下江正品一头雾水:“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借不过来?怀璧其罪,我怀什么璧了?非什么分了?”心中惊疑不定。本来还想让蒋二去小潼场打听一下任家的长短,现在惹了这么大的祸,东家心里不痛快,哪里还能把蒋二派出去!只有自己独自揣摩了。虽然心乱如麻,却还得强打精神,唯恐再出什么纰漏。
不曾想,才过得几日,却又有文井场的朱大老爷买的杏仁蜜饯发现了头发,其家仆也跑到门店撕闹不休。蒋二嚷道:“这几日我们可是睡觉都瞪大了眼睛,生怕头发掉了下来,怎么可能糕点里还有头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现在倒接着发生了。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朱大老爷家的大怒,骂道:“我家老爷何等家业,难道还故意赖你家不成!”几个人冲将上来,把蒋二打了个鼻青脸肿。江正品拦阻不住,大叫道:“你们再打下去,我便到县衙击鼓鸣冤,让你们上大堂挨板子,吃官司!”那些奴才到底是没见识的,有些害怕,这才歇下手来,还想再敲诈些钱财,江正品却要拉着蒋二去告官,四围人都两边一劝,这才罢了。江正品带着蒋二去涂了些药膏,回来后与众人一计议,干脆人人都去剃了光头,看他还有什么头发变出来。何大善人一直冷眼旁观,面色凝重,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样过得几日,众人都以为熬过去了,不曾想板桥场的胥老爷的家丁又找上门来,这次是胥老爷买的蜂蜜桂花糕里居然发现了老鼠屎!一众伙计大哗,都说是绝不可能之事,但胥家人却坚称实有其事,一定要芝宝斋赔钱谢罪!瞅着小江子茫然失措、脸青面黑的样子,何大善人不再旁观,对胥老爷家的众家丁说道:“胥老爷这个玩笑开得特也大了些,这颗老鼠屎须不是我们‘放‘进去的,这事我自有证据。诸位请先回,我随后就去拜访胥老爷,把证据给他看!”胥家家丁看他说得笃定异常,倒不敢造次,只得先回去了。何大善人随后穿上长袍,备了三色水礼,一抬滑竿径直往板桥场而来。
胥老爷得报,迎出门来,双方在客厅分宾主坐下,早有家丁奉上茶点。何大善人道:“胥老爷长期照顾小号生意,是小号的大主顾,鄙人早该来拜访。时至今日才冒昧登门,实在抱愧,鄙人这里谢过。”说着冲胥老爷抱拳致意。胥老爷抱拳道:“芝宝斋的糕点远近闻名,那是本县一绝。可惜这段时间好像把关不严,总是给何大善人添乱啊!”何大善人暗想:“就凭你这个说话上不得台面的土财主,就想把芝宝斋给掀了,哪有那么容易?”遂笑道:“世间稀奇事,今年特别多。一颗老鼠屎,传承上千年啊。”胥老爷没有多少文化,见何大善人主动提及老鼠屎,虽然不知道对方啥意思,却不由心里有点发虚,说道:“什么老鼠屎一千年?在下没有读过几年书,掉不得书本的。”何大善人徐徐说道:“三国时期有个吴国……”,胥老爷抢着道:“对对对,吴国有个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了不起啊!”何大善人不理他,继续说道:“吴国的第二位皇帝叫孙亮。他十岁的时候,还是太子。有一天,他让太监去皇宫库房取蜂蜜来他喝。那太监跟管库房的小吏有宿怨,拿到蜂蜜罐子后,就往里投了颗老鼠屎,想陷害那小吏。孙亮发现蜂蜜后,传来库房小吏责问,库房小吏拼命喊冤。胥老爷,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胥老爷不大自在,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了?莫非把那小吏杀了?”何大善人笑道:“虽然那少帝只有10岁,却聪明得很。他查出那太监诬陷小吏,把那太监撒谎的舌头给活生生拔了出来!因为,新投进去的老鼠屎,和久泡在蜂蜜里的老鼠屎,总归是不同的!”胥老爷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了起来,何大善人看吓得他够了,说道:“胥老爷是本县有名的乡绅,更重要的还是本店的大主顾,跟小店开个小小玩笑,鄙人当然不能让徐杨县尊请了胥老爷去审老鼠屎不是。那徐杨县尊不仅精明强干不是十岁孩童能比,而且嫉恶如仇,他万一当真了,那可就不大妥当了不是!”胥老爷脸上忽红忽黑,只说道:“何大善人高见,高见,嘿嘿,嘿嘿……”何大善人看火候已到,说道:“小店原是为主顾们提供方便的,胥老爷开开玩笑,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今天围观者众,影响却是大了!”说完,便盯着胥老爷。胥老爷慌张起来,说:“这个须是怪不得我……”何大善人见他却不再往下说,突然问道:“胥老爷跟任老爷怎么称呼?”胥老爷愣住了,问道:“哪个任老爷?”何大善人心里一惊,不再说话,接过旁边胥家仆人递上来的旱烟管,吧嗒吧嗒抽起烟来,一边想着心事。
胥老爷见他不吱声,心里堵得慌,劝道:“那小江子在你店里一日,你的店也就一日无法安生。县尊那里……关系好着呢……也未必会怎么样……他跟你非亲非故,你不如辞了他,我们大家以后绝没有人跟你过不去!”何大善人把前前后后串起来一想,心里雪亮,说道:“第一,让那几家来生了事的大户,明后天都到我店里订些糕点回去,这次的钱我也不收了。第二,请胥老爷找匠人做一块匾,做好后敲锣打鼓给小店送去,是写’玉露琼浆‘啊还是写‘唇齿留香’啊,就随便吧,越快越好。江正品本来是小店的顶梁柱,鄙人瞧着……胥老爷的面子,这就回去辞了他的工!”说着,起身告辞。胥老爷大喜,满口应承着,送走了何大善人。
何大善人一到店,立即将蒋二叫到阁楼,问道:“听说你家里的和江师傅去给舒大老爷的儿媳治过怪病,是怎么回事,且细细说来。”蒋二大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何大善人冷冷地道:“你们年少无知,闯下大祸,小江子插翅难逃了。你要是告诉我实话,或许我还能帮他想想办法。如果不信,你下楼去吧,让小江子收拾东西回家去,这个店是容他不下了!”蒋二哭道:“掌柜的,你得帮帮江师傅啊,不能赶他走啊,他老娘生病,娘俩就指着他这点钱活着呢!”只得一五一十地把到舒家夺金钗的经过讲了,听得何大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何大善人问道:“此事除了你们三人,还有谁知道?”蒋二道:“没人知道了。我也告诉了我婆娘,不跟任何人讲。”何大善人道:“任家小姐也不知道吗?”蒋二踯躅道:“这个……,她好像问过江师傅,是知道的……”何大善人道:“你和你家里的,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给江师傅提起此事,否则我这店里也容不下你了。”蒋二诺诺连声,只求掌柜的一定要帮帮江师傅,胆战心惊地下楼去了。
何掌柜静静坐了一阵,把江正品叫上楼来,压低嗓子问道:“你那支簪子带着吗?”江正品大惊,却不说话。何大善人见他一直不吱声,叹了口气,说道:“我这店要让你继续呆下去,连我也没饭吃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回家去吧。我另外再给你支半年的工钱,这事儿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蒋二。这笔工钱等风平浪静了,我再差人给你送去。今天只给你支本月工钱。”再次压低声音道:“那支簪子,你最好立即毁掉,不要让任何人见到,切切切切!如果逃得了这一劫,我随时还等着你回来。”说完,拍拍江正品的肩膀,让他自去了。
江正品默默收拾完行李,领了当月工钱,由蒋二陪着送到了家。这段时间老娘精神病又犯了,成天迷迷叨叨的。江正品牵挂着江妹,往小潼场走了一趟,却没有能够进入任家,说是任小姐的母亲病重,别说小姐了,连小翠都没有见着。又记挂着母亲没钱治病,只好暂时抛下马上见到江妹的念头,在城厢镇四处找起工来。
不曾想,年纪轻轻已经小有名气的糕点师傅江正品,却没有哪个店有招揽意向。奔波了差不多一个月,做工的事情仍旧毫无头绪。眼看着余钱无多,江正品焦灼异常,常常彻夜难寐。
这天,实在不知上哪里去做工,大白天正躺在床上寻思是不是去做做小厮,或者上哪里去找个短工,再慢慢寻找机会,却听得外面小翠的声音道:“江公子,江公子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