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自己上任以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写了多少份名册,写了多少字了,整个敦煌府衙,除去王府中人,自己就是少有的能读书写字之人,每逢和文书相关的活儿,自己势必亲力亲为,否则不知道下头那些“官吏”能“写”出多少乱子。
揉了揉胳膊,心想今日应该无人再来了,就要吩咐身边小吏整理书册,便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背着一个长盒子,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
在风沙弥漫、干燥苦寒的西凉,这人面容算是十分清秀了,脸颊上只有淡淡的粗糙痕迹,面色白皙,双目纯亮。
“小生见过大人。”徐凉生伸手一揖,那人怔了怔,有些出神。
“哈哈,小兄弟莫要见怪,只是许多年未见书生礼了。”那人有些恍然,自从中原游学归来,正经读书人他还没见过几个。
“老夫韩正玉。”那人回了一揖,只是多年不做,手上动作有些生疏,左手抱成了拳,右手再上。
刚一做出来,韩正玉便发觉不对,连忙撤回双手,面容有些尴尬,讪笑道:“让小兄弟见笑了。”
徐凉生也未曾深究,这些礼数他早已不在意,逢人作揖也只是习惯使然,哪手抱拳哪手在上无所谓的。
方才徐凉生弯腰之时,正看到了韩正玉所写的名册,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那一袭方方正正的小楷还是让徐凉生记在了心里。
正所谓见字如见人,这韩正玉必然是个方正之人。
“小生前来报名参军,还请大人记下姓名。”徐凉生说罢,韩正玉看一眼徐凉生的腿,无奈的说道:“你这腿,恐怕不能入军。”
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个情景,徐凉生摘下身后长盒,抬到了韩正玉面前,伸手示意韩正玉抬抬看。
韩正玉也没犹豫,一用力,这长盒竟分毫未动,韩正玉立刻会意,沉吟一番,依然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老夫,还是不能写。”
徐凉生顿时有些不解,看着韩正玉,说道:“大人为何为难小生?”
“不是老夫刻意为难于你,老夫也不是不能写,而是不愿写,只是我见你应该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手指头上的茧子可做不了假。”韩正玉指着徐凉生抬着长盒的手,指尖处正有常年握笔所留下的茧子。
“你这盒子里应该是什么兵器,老夫抬不动,我虽然不知你到底如何勇武,就算是钢筋铁骨,有扛鼎之素力,但总归我西凉不少一个万人敌的武夫,但却少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书生,所以老夫不愿写。”
叹了口气,韩正玉怔怔的看着徐凉生,一脸正色的说道:“我身居敦煌一州长史,每逢书文识字势必亲力亲为,稍有不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就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税率三十抽一都能写成二一十抽一!西凉七州二十四郡,王府所在的敦煌都尚且如此,别的州郡如何,可想而知!”
“这一天下来,老夫每写一个名字,那些来报名的人都会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上半天,这些人没有一个识字的!而在只能拿军功换富贵的西凉,没人会去读书,也读不起书,长此以往,不说胸有点墨,便是识字之人都会没有,我西凉就完了!”
韩正玉一席话可谓入骨三分,徐凉生也有些动容,虽然自己势必从军,但是韩正玉的一番话也让徐凉生多了几分想法。
点了点头,徐凉生深深一礼,正色道:“小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深知一人之力不能撼江山,一人之才不能治天下,如果留下小生为官治理一方,恕小生不能从命,从军杀敌才是小生如今必然要做的事。”
只有从军,徐凉生才能淬炼一身武艺,也只有从军,徐凉生才能真切的了解西凉。
韩正玉顿时大失所望,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拿起了笔,刚欲问徐凉生姓名,就听得徐凉生说道:“小生虽然从军,但愿在军中教习所有愿意识字之人,最起码,也要会写名字。”
拿起毛笔的手臂顿时僵住了,韩正玉怔怔出神,喃喃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文治世不如以文致世人。”
“明日起,我便要在这城中开一书院,若是没有别的读书人了,那老夫就一人教学。为官几十载,如今还得被一后辈指点,才如梦方醒。”
“这名字,你便自己来写吧,老夫想看看我西凉后辈的墨宝。”韩正玉将毛笔递了过去,微笑道。
徐凉生放下长盒,双手接过毛笔,微微欠身,恭敬的说道:“小生不敢承‘墨宝’二字,我见前辈一手方正行楷才是我辈之楷模。大人为西凉生计不辞辛劳,小生不敢比,便是一手字写得行云流水又能如何?”
“我徐凉生自幼不喜楷书,平日写字多是行书、草书居多,今日见大人,只想以楷书写下名字,还望大人日后能记得,小生一直是个读书人。”饱含深意的说完一番话,徐凉生似乎略有所指,韩正玉虽然不知深意,但依然点了点头。
缓缓写下徐凉生三个字,将毛笔轻轻放在砚台上,徐凉生拿起长盒,转身离去。
捋了捋胡须,韩正玉看着徐凉生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徐凉生,徐凉生,都说你徐凉生满脑子尽是下三滥的算计,今日看来,乃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韩正玉堂堂敦煌长史,虽然不涉军政,但也是整个西凉的一线人物,怎么会不知道尽退草原十五万大军的始作俑者徐凉生呢?只是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已。
“今日霜降,秋尽冬来。”